我是10岁时离开大水塘的,那时脑海中的大水塘是空气清新的,美丽的,可是到底怎样一个美丽法,我已经没有鲜明的色彩和轮廓。只记得一片又一片的豌豆花,遍地的草和满山的树,鸟儿叽叽喳喳的叫声。因为没有一张照片留下,我记住的全是感觉而非具象——美好,新鲜,自然。
那天在景东下车大约是下午5点,一路上,满山的青翠到处的树已经叫我激动不已,等小时候带过我们的古阿姨接到了我们,我立刻迫不及待地要走到大水塘去。我和哥哥带着我8岁的女儿踏上了那条路,路的一边是水田,另一边是农田,尽管农田已经被住房占用了好多。走过一道坡,突然有三棵大树矗立在山顶。
——那是怎样的三棵大树啊!高度大概是十五六层楼房那么高,那树枝的形状犹如女神的手臂,张得极开,遒劲有力地挥洒在景东纯净的蓝天下,幡然地向我们展示着一个高贵的灵魂。而树叶竟然是红色的!巴掌形,有点像枫叶。我从少年到中年,无论去哪里,都喜欢看树,还会走神,说:每一棵树都是有灵魂的,原来我生命中最初的树就有这样的灵魂!
我们怀着激动的心情接着往上走,小时候宽阔的操场,现在只剩下很窄的一小片,其余的全用来盖房子了——跟城市一样;两旁满是高高的银桦树,有金色的花开在树顶,可以摘了吃蜜油的——再走几步,大水塘赫然出现在我的眼前!准确地说,是半月形的大水塘的直线和弧线相交处出现了,我和女儿立刻沿着弧线跑了几步,大水塘就整个地在面前了。那些记忆中的美丽、清新和自然没有骗我,它还在这里,保持着稀世的美貌在这里等着。
树!那么多的树!沿着大水塘一周,全是郁郁葱葱的树,形状各异,种类繁多。树的形与色俱美,色从火红到碧绿到深黄,形从女神之手到垂垂累累的鞭炮、再到长发委地的女子,是我在昆明的哪个公园也没有见过的。湖中心的小岛跟我28年离去时一模一样,相思树、柳树们垂下的枝条已经完全覆盖了靠水面的一圈,使小岛看上去就像一个绿色长发盖住了脸庞的少女。
花!繁盛如此的花!在春风还不度的干冷的2月里,粉紫的叶子花开得一天一地,每朵花都像一盏方的酒杯,杯中还准备了粉色花蕊的“吸管”;形状像个小杯子的一串一串的金黄色鞭炮花从枝头爬到枝尾,再爬到树顶,不小心就从树上掉下来好多个金黄的小鞭炮,掉得一地的炸着,实在可惜;红的木棉花不声不响就是芙蓉花的雍容,黄的芭蕉花和肥硕的枝干融而为一,让人感觉芭蕉是无上的美味……
鸟儿!还有那么多的鸟儿!一群翅膀和嘴都巨大的,有点像乌鸦的鸟儿气度从容地从大水塘上空飞过,还有人们叫做“鸡不在”的小小的鸟飞过,最后一次去大水塘,还见到了一只翠蓝色的翠鸟!是的,只有山的精灵才能孕育出这样的鸟儿!
水!碧绿清清的水!在群山之中,这一塘水显得多么的宝贵!
草不多,没有记忆中的大片豌豆花,可能季节不对,不过在我小时候抬着盆洗衣服的小溪边,小溪尽管不在了,那一片绿草还像当年一样绿得耀眼,嫩得想啃一口。女儿欢呼着,快乐地走过湖心岛的吊桥。
走过湖心岛,走过水塘边,走过三棵大树,我终于站住了,站在大水塘边,如痴如醉。离开景东28年,终于去了小时候梦寐以求的高度文明的城市,进入了现代生活,也见了不少中国著名的风景,而现在才发现,最美的、最接近自然的那番风景,原来还在自己梦中的大水塘。
难道是我过于敝帚自珍?难道仅仅是童年的情节?
不是。我知道不是。
我们往往忘记,大自然是人类的母亲。人们在拼尽一切力气去追求现代文明、亲近现代生活的同时,丢失的是和自然的关系。难怪我住在26层的公寓楼里会亚健康,难怪我从早到晚没看见一片绿叶只见到电脑上的文字符号会心力交瘁,难怪我天天穿行在汽车尾气里感到呼吸困难——人类来源于大自然,工业化和城市化把我们同自然母亲硬生生地割裂开来,在这割裂中我们感到了异常的痛苦,但我们不能摆脱文明和赚到城市的钱,只有用旅行和去公园这样偶尔“回家看看”的方式,来减轻这种痛苦。
而大水塘,它在景东的几百里的哀牢山和无量山脉之间,是一个尚未开放的纯自然的原始的梦。现在都是。
我很幸运,从小就是在自然母亲的怀抱里长大。当时我们的家,就在大水塘边,早晨起床,一推门就看见大水塘的水和树,在冬天往往是白雾笼罩,在其他三季则永远阳光灿烂。我哼着歌去水塘边打水,兄妹三人在院子里洗脸。我们院子里种了好多花和树,其中最著名的是一棵很大的月季,我们叫它四季粉团,太形象了,一年四季它都开出粉红团团的花。我们都是自己背着书包走到教室,一放学就在操场上、树林里疯玩;春天满山去摘蕨菜,夏天满山摘黄泡,找蘑菇,黄昏都可以上山找兔草,因为门后就是山。后院里我们种了木瓜和蓖麻,还养过小鸡和兔子。晚上我们在院子里对着天空洗脚,对着星空聊天,还可以在月光下打秋千——我们在物质上是那么乏匮,但可以享有的大自然却是那样奢侈。我真为自己的童年感到自豪。
而我的女儿,尽管有钢琴,电视,玩具,却部分地失去了自然和自由。昆明城尽管有上市公司世博园,却不可能有这绵延几百里大山孕育出来的大水塘,不可能有这样奇美的树和花和鸟。
女儿说,她要住在这里。是的,不可能,我们还是得回到城市,尽管不知道为什么。
后工业社会带来的离开自然的代价,是值得的吗?
我觉得不值得。
人类最终会回归自然。也必须回归自然。
我心里,永远有大水塘。
我的身体,很短很长时间,也不能回到大水塘。
我祈愿身和心一起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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