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良的人

烈日炙烤着大地，大地冒着青烟，空气中热浪阵阵。我们汗流浃背，走在一条简易的公路上，往大山深处走去。路面上铺着碎石，两旁是郁郁葱葱的灌木丛，长满低低矮矮的杂草和树木，像两堵天然的篱笆。上边是开阔地，种满庄家，有包谷、高粱和四季豆；下边是成千片的稻田，有的插满了秧苗，有的稻田里，劳动者低着头，弯着腰在插秧；更远处有一条曲折的小溪，紧挨着连绵起伏的山峰，浅处有牯牛在尽情地滚水，用尾巴拍打着蚊子。前方拐角处，屋舍坐落于山脚底下，依山傍水而建，隐匿在山林间，露出房檐一角，隐隐可见。这种光景，在南方的乡下，随处可见。

我要去德新采集稻田里的泥土，拿回实验室做实验，分析土壤的酸碱性，这是我毕业论文的选题。德新是一个小村庄，和我的家乡一样。我的同伴是德新人，她是我去年在一次聚会上认识的，虽然平时很少联系，可是我们是好朋友。另外一个是她同班的同学，也是她的闺密。她们都小我一届，我是她们的学长，她们十分尊敬我。我尽量提及一些我家乡的清贫的情形，与她们拉近情感上的距离，好不让她们觉得尴尬。

我们到达她家的时候，她家所有的门都是紧闭的。现在正是农忙时节，她的父母一大早就上山干活去了，还没有回来。她在挂在柱子上的鞋子里，晾着的衣服的口袋里，没有找到钥匙，于是她从柱子上到楼上，再从楼梯上下来，就这样，她为我们开了门。这种事情，我并不陌生，小时候，我也经常以这种方式进屋开门。

她家前面有一条穿村而过的堰，堰水是从不断流的。我家前面也有一条堰，比这里的堰稍微要大一些，堰的作用无非是用来灌溉农田和提供生活用水。院子边上种了葡萄，葡萄藤把院子围住了，一串串未成熟的葡萄垂在半空中，大概是靠近堰的缘故，滚圆的葡萄上带着晶莹的水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月季花开得正艳，火红的花朵透着鲜活的生命力。还有其他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花朵，它们都散发出迷人的芳香。这种美景，专属于农村，在城市是难得一见的。

在路上，我就问她家稻田里有鱼吗？因为在凯里周边的农村，常常看到稻田里养着鱼，而且我向来又喜欢捉鱼。如果她家的稻田里养着鱼，我就恰好可以满足心愿和玩性了。她说：“当然有了。”

我迫不及待地去稻田里采集土壤样品，采好之后，我又接到指导老师的电话，要我给他在村寨里讨点小麦样品。我们从田里回到她家，她的大伯已经回家了。他是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头，头发花白，身体结实，留着一撮硬硬的短花茬胡子，面色苍老；成年累月的劳动，使得他的皮肤黝黑、粗糙，如同树皮一般。这种典型的劳动者的形象，在我的家乡，也是随处可见的。

知道我的来意之后，他非常热情地欢迎我，而且真心真意地夸奖了我一番，说我有文化有前途。我跟他说我要一捧小麦，拿回学校做实验。他二话不说，非要引我去别的农户家里讨。一路上，他用方言不停地跟我交谈，而且语速非常快。很多时候，我只能从听懂的只言片语和他的表情上，去猜测他要跟我些什么。我想他是个孤独的人，他心中有太多的孤独和苦难。他什么都跟我说，尤其是谈他年轻时的经历，比如闹饥荒、文革时期的批斗、扛枪当民兵时的轶事；他自豪地跟我说，他那里有一本珍贵的毛主席语录。我点了点头，表示倾佩。

在农户家没有找到麦子，他又引我到稻田里去采摘麦子。现在是五月份，正是收获冬小麦的季节。在南方地区，一般只种冬小麦。村里只有一家人种麦子，种的是燕麦，用来喂牲口的。那家人在山上干活，还没有回家。我说在采摘人家的麦子前，是不是要跟人家事先打招呼。他说那是他的本家，不用打招呼，采摘点麦子，不算什么。

我们采完麦子，从田间回来。她的家人已经从山上回来了。她的父亲和另外一个人在池塘里捉鱼，和母亲在堰里洗菜。我向他们问好后，就来到池塘边，她也跟了过来。我在堰边脱了鞋，下去和他们一到捉鱼。

大伯叫我小心池塘里的碎玻璃，不要割到了脚板。我说没事，我在农村也经常下田。池塘的水放干了，鱼在淤泥中活蹦乱跳，溅起的淤泥弄脏我的衣裳。她要我换套衣服，她已经把换的衣服准备好了，我真是万分感谢她的细心周到。

池塘里有身粗体长的鲤鱼，像人的手臂；也有身短而体肥的鲫鱼，像敲的木鱼；还有一种颜色鲜艳的鱼，这种鱼长不大，也不可以吃，我叫不出它的名字。

我捉鱼的时候，鱼总爱从我的手里溜走；他们捉鱼的时候，鱼只要进他们手里，就纹丝不动，乖乖地认栽。姜还是老的辣，他们的智慧，都是从生活中学来的，这种智慧在书本里没有。

吃午饭的时候，他们总是问我，饭菜是否可口，咸了还是淡了。这种热情，确实让人我感动，也让我窘迫。热情，是他们的待客之道；在我的家乡也是如此，热情好客是农村人的天性。一顿充满人情味的粗茶淡饭，胜过任何山珍海味。于是，我想起了我的家乡，我已经一年多没有回到家乡了。

吃过早饭，大伯要上山薅包谷。走之前，他又给我讲了很多事情，他年轻时，他喂养的牯牛在比赛中拿过第一，当民兵那会儿得到了奖状，奖状还在堂屋的墙壁上贴着，字迹依稀可见。他表示还要送我一个唱山歌的帕子，作为纪念；随即他哼起山歌来……我为了表示自己出身于农村，我说我小时候那会儿，上山放牛也唱过山歌。我还说我的外公是杀猪匠，他使劲拍了下大腿，说了句：我年轻的时候，也经常杀猪，他还把别在墙壁上上锈的杀猪刀取下来给我看。在我面前，他的话特别多，像个孩子，露出他纯真的一面。生活的劳累和人生经历过的苦难，并没有消磨掉他的纯真。在别人面前他可能老于世故，可是在一个大学生面前，他没有半点虚与委蛇，语言和情感，都是原生态的。人的本性都是善良的，这一点，在底层人民的身上，体现得更加淋漓尽致。

游山玩水是年轻人的偏爱。她要带我去一个正在开发成旅游区的景区玩。尽管烈日炎炎，我们三个人还是来到这里。曲折的公路在深深的山脚下，沿着一条浅浅的小溪延伸到峡谷，直到从另一头平坦的地方出来。他的父亲，叮嘱我们千万要注意安全。他虽然要去山上干活，却把草帽留给了我。还给我们每人一条湿帕子。他头发花白，身体瘦削，皮肤蜡黄，比大伯要年轻许多；一副任劳任怨的样子，这点跟我的父亲有几分相似。

从景区回来，汗水湿透了衣襟。看到我们气喘吁吁，她的母亲切西瓜给我们吃。我礼貌性地吃了一块，她的母亲递来第二块，我表示不想吃了。她在比划些什么，显得很生气。我用询问的阳光看了看她，想知道她的母亲比划的内容是什么？为什么显得很生气？她说：她叫你多吃几块西瓜，不然她会生气的。她是个哑巴，不能说话。于是我想起了我的家乡也有个哑巴她穷凶极恶，脾气古怪，坏事干尽讨人嫌。而眼前的这位母亲哑巴，却让我肃然起敬。

采集来的土壤样品，我把它们放在了院子里，这会儿已经晒干了。我把它们收起来放进背包里，她的母亲以为我现在就要走了；连忙打发女儿来跟我说，吃了饭再走。我说我确实要走了，三点钟走；不过，不用麻烦了，才吃过午饭，一点也不饿。

“马上就好了，主要是吃鱼。我跟你说，它的做法地道，味道独特，一定让你大饱口福，终身难忘。”她说。

而我偏偏是个饕餮鬼，架不住美食的诱惑，满脸通红地答应吃了饭再走。这家人太热情了，我羞愧地低下头，暗自思付：“要是有人去我家，我们也会这对待他的。记得小时候，有客人来了，小孩子和妇女不允许上桌的。”这样一想，我心里多少有些平衡了。虽然非亲非故，但是来者是客，这是他们对客人的尊敬。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有点受宠若惊。吃饭的时候，她的母亲却没有上桌。她比划说：“你们吃，这里专门给你们做的。”

在回来的车上，我的脑海里始终无法忘怀那一幕，她母亲用手比划着，叫我有时间了再来一次。我热泪盈眶，内心难受极了。我对他们充满了无比的敬意，他们生活清苦，安贫乐道；他们是一群善良的人，清苦单调的生活，日复一日辛苦的劳作，造就了他们善良的本性。他们是中国千万农民的缩影，上下五千年的华夏文明里，滴着他们的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