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与祖母对坐着闲聊,屋外下着小雨,瓦沟里的雨水滚下来,发出哒哒的声响。老房子光线暗淡,静幽幽地,令人昏昏欲睡。她正在编制蒲团,那些晒干水分的小麦秆在她手指间翻飞、扭转,一圈一圈扩大形成一个圆形。她手巧灵活的不像一个近七十岁的人。
“你怎么还会做这种东西!?”我好奇地问她。
“你奶奶我年轻的时候可是什么都会的啊!”的确,她一向这么能干,年轻的时候可是出了名的勤快。看着她此刻的神态,我能想像她与我这般大的时候,对事物的把握能力远比我强。用她自己的话说,如果不是自己的勤劳能干,祖父也不会看上她。
割猪草,去河里摸螺蛳,淤泥里挖藕,纺织一家人穿的衣物,也曾与豺狼和野猪斗智斗勇……她这一生很是传奇。在那个年代出生,活到现在已过古稀之年的人都是传奇人物。岁月在他们日渐衰老的躯体里埋下了宝藏,只是表面覆盖了一层灰,难以被人发现。
比如,以前村子里有位神志不清的老人,年近八十,她可以一上午去麦场劈柴,然后中午去一个邻居(她的亲戚)家帮他做饭,下午再去山野里掳掉在地上的松针丝,傍晚回来还能把那些柴捆在一起,再念叨一些我们听不懂的话摇摇晃晃地回家——她是一个裹脚老太太。她的这些行为,令人不得不相信命运和超乎本能意识的一些东西。
这些不能解释的事物,我是如此敬畏。
祖母也总是喜欢将过去的事情拿出来讲,虽然不是那么新鲜却保留了那个年代的质感。因了岁月的积淀而有了深度。我也总是充满了兴趣。
年幼时,她带我去山上识草药。消毒的、止血的,治破皮与感染的,等等。千奇百怪的草类,各具独特的功效——她一样一样说给我听。以自己的生活经验传与后人,用最原始的口语传播方式。而我也总是受益于祖母,那个时候总觉得祖母非常厉害,却不曾想祖母也会有一天迅速老去。
她老的那天便是祖父去世。那三天她哭的悲呛,几次抢救。我看着她苍白的面孔,难以想象,她为什么要这么拼命的哭。人死不能复生,你哭的再厉害,人也不可能再活过来的啊。一生只能爱一人,是那个时代留给我们的美好记忆。
祖父一去世,她就被子女要求不再种田下地。可是她总是说自己闲不下来,就在菜园里种点花生、绿豆之类的作物。不卖钱至少也不用买着吃,她总是这样解释。然而我发现时间空闲下来,她老得更加迅速了。年轻的时候忙着农活,忙着一家人的饮食起居,不会打牌不会跳广场舞,现在老了也不可能去重新学习,于是,日子变得更加难打发。
几年下来,便养成了念叨不完的习惯。将过去的种种反复诉说,那种感觉我试着理解,从一个闲不下来的人,到彻底闲下来,我能够体会那种空虚和迷茫。忙碌了一辈子,突然被时光按下了停止键,确实不能习惯反而会有些慌张。就像一个身体健康的人突然住进了医院,那种恐惧环绕着自己,任谁也无法宽慰内心的害怕吧。
时间过于迅速,祖父已经去世多年。祖母说起时间的口吻,常常带着对自己的怜悯之意。好像她已经看见自己的生命尽头,那份胆怯让她更加依赖我们这些小辈,总是言语中透露出能够长时间陪伴她的讯息。
她常常自言自语,说这个时代每个人都忙着挣钱,忙着在外面打拼,村里这些老人真可怜。最后她叹一口气强行安慰自己,只希望你们在外面都平平安安就好啊,不用管我的,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那日像往常一样,她说起很久没有梦见祖父了。
前因是我说起外婆梦见外公了,他们已经分开了近四十年。可是外婆却对我说,“你外公一直住在我心里,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过。”
祖母一听,惊讶地说:“你外公都去世了多少年了,还能梦见?”末了,补了一句,我很久没有梦见你爷爷了。
说完,祖母低着头。那些失去水分的小麦秆在她手指间翻飞,扭转,变成了一个圆形的蒲团。
我想着,夜晚失眠的她,会期待那句耳语是什么?属于他们那代人的故事,我们远远无法探寻。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