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辈分最高的老人去世了,如果不是参加丧礼,也许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回老家。更不可能见到幼年住过的老院子。
这座在记忆和梦里高大整洁,从早到晚人声鼎沸的院子,如今已荒草萋萋,破败得不忍直视。
这是姥姥的屋子,看到这个样子,很怀疑它是小时候的我住过玩过的天堂。院子冬暖夏凉,干净清爽。一到做饭时间,各家的女人们拉起风箱,炊烟缭绕,满院子饭菜香。
上院下院都是亲戚本家,做点好吃的便端了给别人家送去。一个大家族,同龄的孩子未必同一辈分,所以孩子们之间的称呼五花八门,年纪大的喊年纪小的姑姑姨姨,是寻常的事。
当着大人们要讲长幼尊卑,玩起来就没大没小了。没有电子产品的时代,可玩的东西太多了,白天河边采蘑菇玩泥巴,天黑了便全凑到姥姥屋子里,边啃老玉米边听老人讲古今(恐怖故事居多)。虽然总是那些故事,但姥姥每次会改些内容,把我们编进去,真是又好玩又刺激。
左边木门原是黑色的,门框上有对联,右边做大表哥婚房时漆成了绿色。那时满院都是青砖铺地,下雨时,水一下子流不出去,会暂时积成一个大水池,院子里的小孩便戴了草帽光着脚下水,追踩水泡。
院子里有棵枣树,现在也不见了,自然也再见不到甜香的枣花。
门是院子里最漂亮的部分。大门在一位长辈去世后就拆了,他移居南方的儿子把大门连三间房子一起卖给了人,买家并没有住进院子,不久带了一帮工人把大门和房子拆毁了。
据说拆房时出了轰动乡里的事,一是在大门下挖出一对金蛤蟆,二是拆屋顶时发现顶棚是两层,在最上一层里找到一个包着金银珠宝的包袱。当时消息传来,老母说,有可能,土改时确实有人埋银元,藏珠金银首饰。
大门拆毁,二门也逐渐老坏,但砖雕依然精美,有人要五万买走二门,族人都不愿意,拆大门后院中故去三个老人,二门再没了,会不会带来厄运?再说二门保存了很多人的记忆,谁也舍不得毁坏它。
二门里边原是有屏风门的,也不知是拆了还是烂了。记得上面是有字的,只是当时还没上学,不知写的什么。
十年前住户纷纷搬出去住进新村,无人打理的老院逐渐崩坏,风雨侵蚀加上虫鼠啃嚙,一座精美的北方二进四合院终于成了一堆废墟。
沿旧街走了一路,坍塌的院子比比皆是,老母走进她幼时玩伴的院子,叹息半晌,说:这以前是崇财主家的院子,里面石头院里是酒坊醋坊。
我们去找那石头院子,不见踪影,老母指着一片乱石杂草说,应该是这儿,都没了。
听族人讲,那石头院被外地人买走了,如今发展旅游各地都在修古城,石头院不知被搬到了哪个城市成为了哪家大院里“遗产”。说起来也很好笑,老同学家老屋的一个砖雕照壁被卖到王家大院,她去旅游时,看到了自家的照壁,带队的导游滔滔不绝地讲“这个照壁内容表现的是王家的治家理念……”同学说她当时很想打断导游,“纯粹就是胡编乱造啊!”
不管怎么样,存在着就好。每一代人的记忆是不同的,给我们带来童年快乐的漂亮老屋,在父亲眼里却是一座“没脑袋”的破院子。因为在他记忆里,姥姥家的院子原来是有二层楼的,那是少有的楼院,至于二层楼怎么拆掉的,至今是个迷。
有个说法是当年鬼子军官看中了这院子,把二楼当成了休息室,某日路过大外婆家的窗户,突然发现炕上坐着个女孩,便哇哇大叫花姑娘扑进去,不顾母女哭喊哀求,强拉着进了上院,一白天各家都紧闭房门不敢出声。姥姥和子女们不时从门缝里往外偷瞧,直到黄昏时二门哈拉一响,两鬼子拖着女孩从台阶上下来,女孩耷拉着头像死了一样,裤子整个被染成红色。
院子里都是同族人,不约而同替女孩严守秘密,一怕女孩不好出嫁,二怕惹祸上身,后来这女孩远嫁河北,再没回来过。
这样惨烈耻辱的事发生在二楼,想必谁看了都憋气,尤其家族的男人们,大约拆楼时毫无痛惜反而有点舒畅。拆掉后在原址垒起砖墙,种了槐树和桑树,每到春夏,大点的孩子爬上屋顶摘桑果打槐花,小点的在屋檐下挣抢捡拾,沸反盈天……这是我对老屋的所有记忆,没有屈辱,只有甜美。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