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暂从柳莺说起。不是说禽鸟,而是一条河,梦里的河。
这可能是十一二年前的一则随记:梦渡柳莺河,恍然七八年矣,水浅且阔,沉叶及石,又有原上青苗、山中熟禾,更兼虎与豹出没。我还能想起来这二十年前梦里一些片段,尤其是一条小径贴着山丘从流水边绕过去的情形,在宋代许道宁《秋山烟雨图卷》里见过,却并未在现实中访得。
或许江南有之。但仅仅只去过两次杭州、一次上海,又大多在市区,自然还没有相逢的契机。不过,柳莺这个名从梦境里照进现实,是在杭州西湖。
(一)
第一次去杭州是2012年暮春,雨季之前的好时光。不能打马下江南,就把游访西湖当作功课一样精细地做,缓缓步行环绕一圈,除杨公堤外,沿线大小景点大多数看了,大约用去四个半天。是专意先过“柳浪闻莺”的,再至雷峰塔,在夕照亭还流连一番。后来填过一阙《少年游 西子湖》:
曾来去此处清真,旧写妙且新。堤前如是,舟中今夕,是打马来人。
青蓝水黛好池亭,三十载轻尘。云塔津涯,湖山都郭。暂与柳莺邻。
我偏爱这个词牌,或许是刘过那一句“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的缘故。前后写过十来首,但是拙劣,很拿不出手,又一再尝试体会这一格式的微妙所在。
之后自白堤过断桥,至孤山,入西泠印社,买了赵子固《水仙卷》影印本。期间在小龙泓洞避雨,拟过一副对联:
此风流恰如花暖,水意心间,柳影橹边,好茶几度深兼味;
然岁月犹少昼闲,雨声堤上,云光眼底,夕照一痕袅若丝。
这一联第二年曾选在家乡的一本集子里,有一处修改是主持编辑的李法宗老师打电话提醒的。李老师和我并不相识,是以感激这样提携桑梓晚辈。西湖之美、钱塘之盛,真是不必我再赘言的,江南无数佳才子,即便是家乡前辈也有名联,如临洮黄文中“水水山山处处明明秀秀;晴晴雨雨时时好好奇奇”。但那里形胜,正所谓汇溪入潮正日夜循行,得湖于海而天覆地载,所以还凑过一联:
循行溪水连潮气;
覆载湖光带海风。
记得曾坐船在西湖上夜游,也看来《西湖印象》演出,另去了岳王庙、西溪、灵隐寺与六和塔,实在走马观花,却是心神与之。返回金城后,足足做了一周的梦,都是西湖景致。因此,填词制联的私心,实在是借这盛名山水以壮自己的记忆。
欧阳修《有美堂记》论“为一都会,而又能兼有山水之美”者,便有杭州、首推杭州。是啊,那湖山之近,造就一座好城,想出便归山水、想还即回江湖的城。“湖山”这个词,是苏轼教给我的,“故乡无此好湖山”。后来抄《杭州乞度牒开西湖状》,又感叹“如云翳空,倏忽便满”的句子,奏状竟可以这样写,然而又有什么不可以?还有一次说到《钱塘江春行》,“乱花渐欲迷人眼”,我真觉得西湖的景致、杭州的情韵,有白居易、苏轼就已铺垫得足够了,足够细致、足够妥帖、足够排场,可说这一处真是苏白的江南。
“梨花风起正清明,游子寻春半出城”,是南宋临安的风情。春来与花开之好,让人心醉神迷,但让人急,花一旦开了,分分秒秒人都在错过,也使人愁,一恍惚就是花谢时节。我过江南,也是如此一边急一边愁。
那次好像在西湖之畔买了干桂花,这是谢了也还很好的一种花,我用来泡茶、煮酸梅汤,曾写入自己的另一个梦里:“几个不大不小的女孩子要束璎珞的袍子、胭脂和去年的西湖桂花,甚至于一个愣小子想要一个小鼓,龙和重明鸟都一一照办了。”连同这个《龙桥和重明鸟的故事》,有好几次半夜里突然梦醒,第一反应是找来纸笔记录下来。但梦境光怪陆离,总不切实,哪里比得桂花温馨而和暖的香气萦起,江南就近在眼前了。
(二)
最早知道西湖,是五六岁时候,因为二姐姐读《游西湖》连环画。这出戏的主角是李慧娘。姐姐问,李慧娘喊“霉框”是什么意思?听的人一头雾水,查了书,才发现是认错了“冤枉”。这是一个错字梗,说起来总惹人笑。
从此我心里就知有这样一个湖,却没有什么细节。倒是济公的故事更记得清楚一些,是因为看过《乔太守乱点鸳鸯谱》的画片,一个才子佳人故事。还从另一个故事里知道了“狗腿子”的来龙去脉,有趣得很。是以,很多年的风闻听说又附加着自己的想象揣测,或也有冤枉西湖的成分。
第二次去就不一样了,是2018年6月,故地重游的心情。六年前暮春的西湖在哪里呢?
那是夜间,断桥上几次雨,许多人、走走停停,我并没有寻觅谁。和朋友路过孤山下的“光华复旦”牌楼时,还发感慨:旦复旦兮,一天功夫或两三天时间,似乎做不了什么。但真是不怕慢、就怕停,是以连绵接续而久久为功的,像万物生长,才好有光华,不论黄金还是苔米。
说笑罢了,才发现把伞丢在白堤上了,朋友们建议我贴启事,说不定能寻到白娘子。不过,我只是带大家找了放鹤亭,风暗而林响,幽深雨幕里灯色朦胧而迷离,又各一番抒情。当晚写了《独照在斯》:
山海之翼,潮越再越。水风的吻
是眸中荒寒。半倾城,只为向你入迷
芳窈无尽泠漪。笑相称,意相深
徘徊秘而不宣,花淋漓。雨香气缠丝
光华一旦养眼,西子歌遂能幽沉
对空的花若有所思,如暗涌若有所失
也就是这次回到兰州,读到胡适的一句话,“怕什么真理无穷,进一寸有一寸的欢喜。”比如我心中西湖、心中江南,也是一丝一毫日积月累起来的印象,还嵌纳自己的故事和情绪,或单薄些,但不至于太过平常。所以,因着一寸寸欢喜,又写过几句,《小青与白》:
花木微风,总无穷。是湖山小别
握香恰到好处,小青与白。花青薏、衣盛雪
山横水荏苒。此一寸又是欢喜。青与绿为妙
或朱砂或胭脂,与之来、与之归。都好
灵隐寺也是二回去,又游了韬光寺、弘福寺,远眺了一眼钱塘江。我们在途中遇到一个白裙女子独自一路进香,相互问答,是广西人。如今想起是背影袅娜的印象,因为她戴墨镜,遗憾不知道容貌如何。也不算遗憾,可以想象她长得像赵雅芝,谁不知《新白娘子传奇》里的白素贞呢!
记得一个暑假,正在热播这个电视剧。村里一家有大彩电,本不熟悉,而我很腼腆,竟也跑很远,蹩进去看过几集。怎么说呢,邓丽君的歌是哥哥姐姐们喜欢的,我熟悉的是《新白娘子传奇》里的歌儿:“西湖美景三月天哪,春雨如酒柳如烟哪,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手难牵……”
我在江南似乎有一点客人的意味。要走近江南,一点一滴理解体悟江南,是得慢慢来一次一次来。想起读《金曾豪少儿文集 蓝调江南》,原来童趣是相通又相似的。只不过一地风物人情那春风化雨、润物无声一般的熏陶,刻意不来,多是在不经意间就深植于心的,所以,羡慕江南人,羡慕长作江南人。
能再到杭州,是缘分。这一次还到安吉参观了“两山”讲习所。尤其是后来晓得了途中与良渚古城遗址远远擦肩而过,一下子又神往不已。如何是好?期待三下杭州吧。
(三)
少年时以为,只是心里的唐朝,让我向往;只是心里的江南,让我留恋;只是心里的敦煌,让我牵肠。至今也不想改,唐朝是温暖盛世,江南是文化精髓,敦煌是交流典范,一条丝绸之路联系起数千里、数千年。
如今想来2019年暮春的上海之行,正是心存了这样念头,印象最深刻的便是上海世博会博物馆里的一束辑里湖丝。这束素丝是我第一次见到一束丝,丝光之迷人,经意颇深。还在上海博物馆端详过乾隆三醨纹觚、八大山人秋山图轴和虚谷山水册,特别是恽寿平花卉册的水仙、秋海棠、鸢尾三桢,委实喜欢。更多的忘记了,也还有许多是不便一一罗列的。此外,那几天常在武康路一带的老街区走走看看,一些感念写在一首《风调海上》里:
深黛里红尘,繁简得宜
一世界更无数世界。隐者林下,幽人在否,少年老
叹歌里手绘夜雨,风调海上潮
脂玉已浮光,湖丝本浮华。是不经意而轮回
深闭门,浅浅香气四落。看闲一些留白、一些妩媚
只不见月半弯。有海与风舒,云和水围
再就是豫园。豫园原来能借景田园,甚至得眺大江的,如今是大隐,闹市中能静,确是“别有天”。许多楼台亭榭,都有一种暗做隐约深沉的衬托,是以青绿极为通透的颖挺水杉,梅雨季前的嫩芭蕉,花罢散拂着照水的迎春,还有墙边单瓣玫红的扶疏蔷薇,真“可以观”。
豫园理水是暗渡悄分,峰回路转便如影随形。细细行,澹澹看,明澈的水漪也婉转,明素的宫灯也别致。平常的玻璃,在这些窗上却是恰如其分地好。园林之美,来自于造景的诸要素。但是不说雨,也不公允。比如那一痕苔色以及花木之盛、境景之润,气象之氤氲、况味之深幽、水木之清华,非得丰沛甘霖的适宜滋泽。若非如此,园林何以是江南最胜呢?
2019年的春雷就是在江南听的,寒流南下,雷声起自西北方向,是喧嚣又孤独的一夜大雨。那夜无眠,自然无梦。汤显祖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该是有许多人对江南一往情深吧。我从小到大,也为江南留着一份心意,因此时日里渐渐接触慢慢濡染,由语文课本里的诗词开始,有关江南的影像、书籍、文章乃至于实物,陆陆续续、林林总总见过真不少。
在我心中,江南至少是时雨与妙香一样的,是羊脂玉和真丝那泽色一般的,似乎还带着书卷情意,是一种华彩,更是一种光,不唯在云水与山海之间雕刻时光,更在于仰俯与呼吸之间节拍时代。记忆犹新的是一部较早的纪录片,就叫《江南》,任志宏解说,恐怕看过不下数十遍。还有昆曲,《牡丹亭》里有几折,前前后后听过几百回。再就是关于苏州风物的见闻,真可以列好几页单子,尤其是园林四时美图,时不时就瞥见几幅,却一直不曾去过。
总之,凡是现实中的美好,都抵不过想象中的美好,况且想象的灵动还高在头顶三尺之上。所以很有些时候,宁愿江南在梦里在想象里。是以,对于亲历江南之地倒没有那么迫切的心情,随缘就好,随遇就好。
要说江南的气息和痕迹,在中国、在中国文化乃至在中国人的日常生活里真可谓无处不在。也可说,凡中国文化所及之处都有江南。再者,还有两个原因。一是太远,无论塞上还是塞下,距离杏花春雨江南还是远的。二是太快。交通迅捷,再不会先车马后舟楫,一个月两个月地往江南去。因而,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让身心同时准备好。
回忆这三次旅程,雨天很多,这是好处。雨意、云气那一种感觉,于山景、水色乃至嘘寒问暖、远念近思的人情都是加分的。尤其我自西北来,因江南这一种湿润,直觉手与脸细腻非常,心意也柔软起来。和南方人喜欢晴一样,我绝然不厌烦雨,甚至觉得只要有雨,无论何处都有几分江南意思。
从上海返回后,即去了陇南,从海上岁月往山中风情,从长江之尾到长江支流,从召开一大之地回溯长征入甘之处,此时白龙江边的樱桃已经红了。看着水流不舍昼夜,遥遥向海上而去。想必春风也如此不舍昼夜,吹过玉门关了。
昨日有兰州今年第一次雷雨,不禁想起这些故事来,是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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