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行者巧破红颜劫，贾宝玉情堕大观梦】
一、
唐僧师徒四人抵达金陵城时，寒鸦初噪，天已近晚。斜阳只衔山一线，拖染开来，红得像血。罂粟花一样艳丽的薄霭中，这座六朝古都岿然矗立，气势雄浑，却也让人觉得空旷凄冷，笼罩着一股鬼气妖氛。
“好强的妖气。”
孙悟空抬头，鼻孔微张，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
“什么？有妖气！”猪八戒听风就是雨，早已嚷嚷起来，两只大耳朵扇啊扇的，“师父，我看咱们还是绕道吧，万一遇到个什么了不得的妖怪，都等不到散伙便被吃了，骨头渣都不剩！”
“呆子找打！”孙悟空拎着猪八戒耳朵，骂道，“你也不瞧瞧你师兄是谁，俺老孙在此，还有妖怪敢出来跳腾？”
“呵呵，哪次妖怪不是在你眼皮子底下把师父给抓走的……”猪八戒轻声嘟囔。
挑着行李的沙僧当和事佬插话：“二师兄，你就听大师兄的吧！”
猪八戒才不听，继续哼哼唧唧。
唐僧也上前道：“悟空，既如你所说，这里妖气浓重，必定是有妖怪盘踞于此，若我们放任不管，岂不苦了金陵城的百姓？出家人慈悲为怀，依为师之见，还是收伏这妖孽，才是正道。阿弥陀佛。”
孙悟空一听，正中下怀，喜得抓耳挠腮：“正好，俺老孙的金箍棒好久没把妖精打得灰飞烟灭，寂寞得紧！”
猪八戒翻了个白眼。
唐僧说：“不妥，不妥，还是手下留情的好，妖精也是生灵，也是他妈生的，你打死了妖精，他妈会很伤心的，善哉善哉。”
沙僧附和：“是啊，大师兄，你也是你妈生的，你就听师傅的吧！”
“哼，俺老孙可是天生地养，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哪来的妈？除非这天地被捣个洞出来！”孙悟空龇牙咧嘴，又有几分得意。
四人笑闹着，往金陵城中走去。
二、
因感到有生人进入金陵城的地界，贾宝玉很快从沉梦中惊醒。床前一面巨大的穿衣镜，蒙了灰尘，却也映出他面若秋月，眉如春柳，端的好姿容。只是此刻他脸色惨白，双目空洞洞的，浑似一具泥偶，缺了魂魄。
“袭人，麝月。”他在碧纱橱内轻唤。蓦然忆起，此刻白昼无尽，大观园内，是再也没什么人了。
“比如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趁着你们都在眼前，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去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托生为人，这就是我死的得时了。”
他忆起自己多年前说过的话，不免心下惨然——自己终究剩了孤零零一个，断雁哀猿，在这样秋风凛凛的白日，空对着空无一人的大观园，涟涟泣涕。什么都没如愿啊。
若是黛玉知道他如今是此种情状，必定又要抿着嘴儿笑嘲一番，说他痴傻无救了。
贾宝玉自起来，洗漱盥栉一番，穿戴齐整，便出门去。
他先去黛玉的潇湘馆瞧了一番，泪痕斑竹枯萎大半，只竹声潇潇，如细浪淘沙。落叶焦脆，在脚下化为齑粉。那声音竟是洞心骇耳的剧烈。草木也和人一样，得了知己，便极有灵验的。如菊以陶渊明为知己，莲以周敦颐为知己，桃以避秦人为知己，杏以董奉为知己……这湘妃竹自然是以黛玉为知己的，所以应其人亡，此刻就死了半边。
再去蘅芜苑，稻香村，暖香坞，缀锦楼……都是无人之处寂寞行。
最后到了沁芳闸，桥边桃花开得锦重重的，粲若云霞，宝玉不禁想到那年那日，黛玉肩上担着花锄，锄上挂着花囊，缱绻自春阴深处走来，愁容清绝。只是桃花依旧，人面却杳然无踪了。
这桃花也不当时令，都深秋霜降时节了，却还开得如此粲丽。
宝玉低声对桃树说：“各位姐姐妹妹，有生人送上门来，你们今晚出来，大可饱啖一餐了。”他低声笑起来，神情癫狂。好个锦绣模样，却似草莽痴儿。
桃树自不言语，只簌簌颤动一番，像被冰凉的手抚摸过。余晖红殷殷地照着，漫天飞花，落红成海。它们浩漫无比，将贾宝玉，将这个荒荒的园子，将整座金陵城，一并湮灭无痕，什么都没留下。
三、
“金陵城不是繁华得很吗？怎么连个鬼影子都没有！看来这妖怪厉害得紧，咱们还是散伙各走各吧，老猪我可不想被当成盘中餐，要知道，高老庄可是有人在等我的，不像你们，赤条条来赤条条去，都没个挂念。”
猪八戒不放过任何一次抱怨的机会。
“八戒啊，高老庄快过年了，确实是会挂念你的。”唐僧轻飘飘地扔下一句。
“咦，那里妖气最重！看来是妖精的老巢，待俺老孙去探看一番！”孙悟空指着一处碧瓦朱甍的园子说道。那园子过去必定十分富丽，如今却破败了，门可罗雀。石狮子瞪着空空的眼眶，泪都不流一滴。
四人走上前叩门。
门开了，露出一张俊俏非常的脸来，正是贾宝玉。
孙悟空暗道：此人身上竟没妖气，奇怪，这园中的气息，倒跟我身上的味道有些相类。莫非……他在园子里养了一群猴子？
贾宝玉发问：“四位……”
唐僧生怕吓到了他，急忙上前道：“贫僧师徒四人途经贵地，因天晚难行，又城中荒废，无处栖息，因而来叨扰施主。”
猪八戒咳了一声，心内腹诽：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啧啧啧。
唐僧斜眼瞧他一眼，也在心内说：出家人的诳语怎么能叫诳语呢？就像读书人的事能叫偷吗？
贾宝玉一见唐僧面容，如被春阳耀花眼目，愣了愣，随即心念电转：这世间竟有如此清隽如水、朗丽如雪的男儿，比园子里的姑娘都不相伯仲。我一贯认为男儿都是泥塑的，腌臜不堪，自己也算是好些的，在他跟前一比，竟也成了浊物。
贾宝玉目若晨星，携了唐僧的手，温言笑道：“禅师从何处来？快请进。小院寒微，恐污了禅师圣趾。”
“贫僧自东土大唐而来，要去往西方极乐净土求取真经，阿弥陀佛，叨扰施主了。”唐僧见宝玉好标致个人物，怎么看都不像妖怪，手也温软，不禁在心里嘲笑孙悟空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原来是圣僧！”宝玉惊呼一声，“槛外高人，实在怠慢了。”
“不知施主如何称呼？”
“区区不才，槛内人而已，俗名贾宝玉。”
孙悟空凑上前来，目光灼灼，嘿然一笑：“假宝玉？怎么个假法？真宝玉又在哪里？”
“甄家在江南，还远着呢。”
宝玉一笑置之，引四人一马进入大观园。唐僧与宝玉相谈甚欢，说起一路行来看过的风土人物，唐僧更是止不住口，火焰山、流沙河、宝象国，还有悟空怎么三打白骨精，怎么跟虎力大仙斗法，怎么收伏红孩儿……宝玉也听得津津有味，他平日不爱经史子集，最爱这些怪谈奇闻，焉有不神往之理？
孙悟空改不了猴儿习性，一会儿蹿上树枝，一会儿跳过假山，没个定态。猪八戒狐疑地打量四周，心想这么好个园子，竟荒废了，也没个佳人美女，可叹可气。只沙僧挑着行李，跟在后面，不发一言。
天色渐渐由金红变灰变蓝，是入夜时分。大观园中游离着清冷的白雾，轻纱一般，使花木山石都变得朦胧起来，瞧不真切，倒似幻境。
唐僧说得口干舌燥，咽了一回唾沫，惊觉自己已走了这么久，环顾四周，问：“施主这园子倒是个拔尖儿的，只是没有人气，太过荒寒，不知为何？”也是旁敲侧击，打探一下妖孽为患的事。
“圣僧稍安。”宝玉微笑，面容在夜色下有一丝幽蓝，姣好眉目更显深邃，“入了夜，这大观园才会活过来呢。”
四、
说话间，阴暗迷濛的大观园内忽然亮起千盏明灯，一时华光大灿，火树银花。各处屋宇焕然生辉，整饬端俨。往近了走，还能瞧见檐牙高啄、廊腰缦回，瑶楹金栱、银槛玉砌，晶莹炫耀，看之不定。有人声遥遥传来，窈窕姿影在暗处一掠而过，如惊鸿照水。一轮满布血丝的月亮渐渐浮上来，像一个浊秽的肉球。
猪八戒被那些绰约倩影弄得目眩神迷，口角垂下一绺涎液，他吸溜一声，“这是哪位仙人的福地，竟有如此美丽的神仙姐姐？”
孙悟空拧了他耳朵一把，恶狠狠道：“什么稀罕货！只怕是另一个女儿国，到时你又大着肚子，别来求我，看你这呆子怎么办！”
猪八戒倒想起了不堪回首之事，颤颤打个寒噤。
远远有两人拐过树荫，走到他们面前，却是袭人和晴雯。袭人嗔怪宝玉：“这是从哪里钻了出来，弄得一身灰，你不心疼衣服，也体谅下我手底下打整的人。”
晴雯笑道：“定是从猪圈里爬出来的吧！”拉了拉袭人的衣袖，指着猪八戒，嗤嗤笑起来，“瞧宝玉那模样，终究吃了橄榄灰——回过味来了！”
袭人拿眼色示意晴雯噤声。
“这是东土大唐来的圣僧，你们可仔细些，休要作戏，怠慢贵客。”宝玉连忙止住。
晴雯拿手指划了划脸，说：“我瞧着，只款待他一个就够了。”她指了指唐僧，“怪道平素最厌恶男子的，今日却破天荒领了一群牛鬼蛇神进来。不过打趣几句，看他就杀鸡扯脖，平白惹人笑话。往后日子多如柳叶儿呢，何必急于一时？这秃子还能跑得了，你就造一座庙，把他供起来，这可算‘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了！”
袭人笑着掐晴雯：“好骄态小蹄子，嘴巴倒是越来越利索了，遇着事却只管躲懒卖乖。如今又在贵客跟前献丑，看我不整治你，打落你下截来。”
两人笑成一团跑掉了。
猪八戒见两人娇俏可爱，即使言语刺耳，哪上心来。唐僧倒红了脸，轻咳一声，不知如何作答。
宝玉讪讪转身道：“都是平日惯坏了他们，实在唐突，叫圣僧见笑。”
唐僧见他一腔赤诚待自己，并无私心，他还哪有怨言，忙道：“贫僧粗品陋质，施主园子里都是神仙标格的人物，是贫僧一行唐突了才对。”
孙悟空冷眼旁观贾宝玉，捉摸不透这人。那股熟悉的味道又上来了。他还是没有找到妖气的来源。这妖气很古怪，毫不遮掩，甚至有些嚣张，弥散六合，待你细察时，却又无影无踪，实在让人琢磨不透。
且行且看吧。
孙悟空阴沉沉地跟上。
五、
鸟惊庭月，影度回廊。桃花树的枝干虬结，有一群女子聚于四角琉璃亭中，正在说笑。她们容华绝艳，衣袂飘飘，云髻堆翠，环佩铿锵，宛如月宫仙子。有的在玩竹根雕的香粉盒，有的在背诵王摩诘的诗句，有的在行酒令，有的在斗草，有的在摆弄蜡油冻的佛手，有的唱着小曲儿……其中又有两个最为出众的，一个十分消瘦，如姣花照水，弱柳扶风。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让人心生怜爱。另一个体态丰腴，脸若银盆，眼同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皮肤白嫩得竟似雪堆出来，笑靥盈盈，令人想要亲近。两人正凑在一块儿，喁喁说着话。正是林黛玉跟薛宝钗。
猪八戒的口涎又滴漉下来。
史湘云穿着大红猩猩毡跳出亭外，指着宝玉，拍掌笑道：“你们快来瞧爱哥哥，跟个愚子一样，后面还跟了一堆畸人！可真是吴道子笔下一幅浮世畸零图了，妙绝，妙绝！”
宝玉也笑道：“姐姐妹妹且住，先来见见贵客。”
林黛玉抬头，笑问：“又是哪门子快刀儿切不断的贵客？别是什么地方捡回来的癞头和尚，卖了点小玩意儿给你，就让你请回园子，图个家宅平安？想他也是个积年风月中走的人，怎么时常犯疯病？”
薛宝钗捏了捏林黛玉的嘴，谑道：“我看那僧人模样倒是个好的，连颦儿你都被比下去几分呢。”
“宝姐姐，你是个更好的，没槽道的蹄子，不识高低，拿我跟秃驴比，看我不撕了你的嘴。”林黛玉笑着胳肢薛宝钗，没个开交。
孙悟空不为所动，见那一树桃花开得夭夭灼灼，不禁低声道：“师父，这桃花着实古怪，事有反常必为妖，你仔细着。”
唐僧道：“悟空，只怕你也是看走了眼，为师瞧这园子，竟只有仙气，没有妖气的！你再瞧瞧那些美人，哪个像妖怪？”
猪八戒迷迷瞪瞪：“是啊是啊，简直人间仙境，猴子你别发汗邪，净瞎说。”
沙僧找不到话说：“大师兄，你就听师父的吧。”
几个小丫头将师徒四人引入亭子坐下，宝玉便拉着唐僧的手说：“我与圣僧一见如故，不如先去我住处畅叙一番，再来与姐妹们同乐。”
唐僧自然称好。
孙悟空也跟上，不让步：“师父去哪，我就去哪。”
唐僧摇头叹息：“悟空，你还真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冥顽不化，怎么就这般不解风情？为师自与宝施主说一会儿清闲话语，你就在这里玩乐，又有什么大不了。”
宝玉也笑：“孙大圣若是放心不下，大可与我们一起，怡红院不缺那巴掌大的地儿。”
当是时，上来许多丫头拉住孙悟空，将他按在座位上。齐天大圣对付妖精自有大神通，弹指间灰飞烟灭，只是这些女子身上并无妖气，牵牵缠缠的，倒像那游丝飞絮，拨也拨不开，扯也扯不断，满身气力无处使。便只能眼睁睁见唐僧被宝玉拉往夜幕深处。
猪八戒却早已跟小丫鬟们调笑起来。沙僧讷讷坐在一旁，十分拘谨，大胡子后面的脸颊红得赛火焰山的丹霞岩。孙悟空倒气笑了。
晴雯与麝月各端了一只描金花的紫檀托盘上来，上面置了三只秘色瓷小盏，青而薄脆的颜色，十分雅致。
晴雯在孙悟空、猪八戒、沙僧面前搁下秘色瓷杯盏，笑道：“此酒乃以百花之蕤，万木之汁，加以麟髓凤乳酿成，因名为‘万艳同杯’。”
麝月也放下她的杯盏，道：“她的是酒，醉人。我的是茶，醒酒。此茶出在放春山遣香洞，百年炒制一回，又以仙花灵叶上所带的宿露烹了，名曰‘千红一窟’。”
猪八戒说：“两位姐姐，难道就没什么大鱼大肉来招待老猪吗？”
晴雯掩嘴笑道：“真是个糊涂东西。客至家中，须得吃个进门盏儿，才是正理。你先喝了酒，饮了茶，清心明目之后，再沾荤腥不好？强比十斤猪肉撑死你吧。”
猪八戒呵呵傻笑：“甚好，甚好。姐姐安排的，就算下油锅也不疼，老猪我没有不依随的，闻到的是都自己肉香。”
众人皆笑起来。
黛玉悄悄对宝钗道：“纵是群芳髓也盖不了那一股子猪腥臭，我可是受不住了。人说猪是‘千里哼’，我看这个是‘千里熏’，馋痨馋痞，晴雯与他浸润些什么，好没分晓。咱们走吧，哪怕去凹晶馆赏月呢，何必凑这门子热闹？要闹将起来，宝玉也真是养蛤蟆得水虫儿病——自作自受。”
宝钗按了按她的手，摇头劝道：“宝兄弟引了那唐三藏去，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咱们可得好好看着这三个，就知道你颠寒作热，才让我看住你，把几句话来教你认范，你又不服我了？”
林黛玉赌气，绞着手绢儿，捂住口鼻，又走远几步。
那边，猪八戒自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沙僧也熬不过她们撒娇殷劝，慢慢喝下了。晴雯端起万艳同杯，递到孙悟空面前，问：“猴子，你倒是喝呀！都说孙大圣胆识超群，大闹天宫，捣阎罗殿，翻江倒海，无所不能，如今这般束手束脚、啻啻磕磕的，莫非竟是怕了小丫鬟们这一杯薄酒？”
孙悟空平生什么都不怕，最怕有俩，一是被人误会，二是受人激将。当即笑道：“你孙爷爷连西天如来佛祖都不怕，这一杯酒，就算是将东海之水尽数灌入杯中，俺也能一口喝干！”
晴雯道：“那可确实是海量了。如此才算英雄好汉，我最是看不惯那等脓如鼻涕软似酱的人物。”
孙悟空仰头饮下杯中酒。晴雯殷殷笑道：“猴子可是要醉了。”
酒一入喉，孙悟空就心道不好。一股绵力随酒液蒸发蓬散开来，他头晕目眩，努力眨眨眼，又晃了晃脑袋，却见栏杆外那一树桃花在灯下异常灿艳，轻悠悠、飘忽忽，竟如潮水一般漫延开去。不知是不是幻觉，那粉团团的桃花潮水中竟蹿出无数赤蛇，朝他三人嘶嘶吐信而来，尖利獠牙泛出凛凛寒光。天心的月亮愈发红了。
孙悟空强扎挣出一丝神识，伸手往耳中一掏，如意金箍棒便迎风抻展开来。孙悟空抡起棍子，就直朝那桃花幻水挥去。金箍棒所过之处，桃花与赤蛇尽皆化为灰烬。亭中女子发出惊呼，纷纷飞身而起，朝孙悟空袭来。
宝钗叹道：“你瞧，这猴子果然是个难缠的，白不得个闲。”
黛玉暗中跌脚：“他可要坏事，宝玉也真没个眼力见儿，不知哪儿请来的刺儿头，叫人费神。”
宝钗道：“好妹妹，你用你的‘秋窗风雨’，我用‘蘅芜劫灰’，兴许还能抵他一阵子。”
黛玉点头：“事不宜迟，就算咱俩联手，也是泥佛护土佛，自身难保咯。”
黛玉从旁边拿起一把七弦琴，抱在怀中，纤纤五指如玉蝶翻飞，瞬间淙淙泠泠，声响孤旷，好似暗泉飒飒走石濑，一线清流轰然飞溅成万丈珠玉，雨落天渊，倾泻直下，无形琴音化为锋利刀刃朝孙悟空飞射而去，一个不慎就会被剁成肉泥。
宝钗则左手持一叠红底洒金的砑花信笺，右手握一杆水晶龙须笔，迅疾在纸上写下一首王维的《桃源行》：渔舟逐水爱山春，两岸桃花夹古津。坐看红树不知远，行尽青溪不见人……
那些字甫一落到纸上，便透纸而出，金光错烂，如经篆符箓一般朝孙悟空封印而去，字字不断绝，化为劫灰。
亭中众女子也都加入了战局。史湘云挥动大红猩猩毡，无数芍药花枝便从地底生出，缠住孙悟空手脚；晴雯摇动扇子，云烟瞬起，充塞天地，孙悟空纵然火眼金睛，也难看清她们动向；袭人也点燃一炷花气昼暖香，孙悟空不得不闭气将那糜烂的香味屏除在鼻外，才不失了神智；宝琴手中玉瓶的梅花纷纷飞起，化为暗器，飞蝗般扑来……再加上猪八戒沙僧早就中了万艳同杯的招，委顿在地，孙悟空可算是四面楚歌、孤掌难鸣，两个字：够呛。
想俺老孙堂堂齐天大圣，今日竟要在这帮小女子身上栽个跟头吗！
他仰头，朝天嘶吼一声，挣出一只手，拔下耳后一撮毫毛，吹口气。瞬间，毫毛幻身为十数个孙行者，挥动金箍棒，朝那些女子狠狠砸了下去，毫不怜香惜玉。她们如今失了人多势众的先机，如何等挡孙悟空的神通，一切幻术都如朝露日晞，不堪一试。
“宝姐姐，不好，这雷公脸的和尚可不是个小鬼头，容得我们这闺阁末伎，还是暂避吧。”林黛玉说。
宝钗面色凝重，心知黛玉说得无差，便点了点头。
她们二人罗袖一挥，化为青烟一般的薄影，隐入夜色深处。
孙悟空此时已是战到酣处，所向披靡，却陡然不见了众女身影，他暗忖她们如何能隐遁得这般迅速，蓦然闻到一股剧烈的妖气。
“原来竟是你这妖孽作祟，吃俺老孙一棒！”
转身，挥棒，将那蠢蠢欲动的桃树给拦腰截断，裂口处竟殷殷渗出血来。从根部钻出无数细小红蛇，惊惶地逃窜开去。
桃花纷纷飘落，红雨霖霖，泼天而来。
“咦？”孙悟空惊疑不定，“妖气又没了。”
那妖气着实千回百转，捉摸不定，此刻似乎转移了，孙悟空能感觉到空气里异常强烈的波动。桃树瞬间枯死，仿佛从来不曾活，也仿佛已死过第二次。孙悟空抬头望向天际那一轮妖异的血月，心头涌起一股不祥之感。
“糟糕，师父！”
六、
“圣僧去西天，要取的是什么经？”
怡红院内室，四面皆是雕空玲珑木板，或“流云百蝠”，或“岁寒三友”，或山水人物，或翎毛花卉，或集锦，或博古，或万福万寿各种花样，皆是名手雕镂，五彩销金嵌宝的。
宝玉剪亮灯花，与唐僧促膝长谈。昏昏的光线里，唐僧面若凝脂，唇如樱颗，眉心一点朱砂痣，丰姿特秀。他的容颜半明半昧，身姿英伟，更添了一层清俊的味道。窗外繁盛已极的垂丝海棠探入一枝红花，坠坠落蕊。芭蕉却还是银绿，叶片好似鬼罗襦。如此良辰美景，不能辜负。
“圣僧真是好面目，比我们贾府的女儿家也不遑多让。”
唐僧低眉，面颊泛起一丝红晕，“施主过誉了，你们府上的女孩儿，个个都是钟灵毓秀，岂是我等俗人所能比。”他含笑凝视宝玉，“贫僧去西天，是要求取大乘佛法。”
“大乘与小乘，又有何区别呢？”宝玉问。
“小乘发自我心，独善其身；大乘发菩提心，广济众生。”提到佛法，唐僧双手合十，神情肃然道。
“圣僧倒是有如此宏伟志愿，我是自愧不如的。”宝玉自嘲一笑，“我自幼不喜读书，连那些个读书奋进的人，也不大看得上。他们都只为求功名，蝇营狗苟，纯然是无耻‘禄蠹’，如今世间流传之经典，果真是圣人所著吗？我一向认为，‘明明德’外无书，不过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书，便另出己意，混编纂出来的。能有什么效验？真经真经，要我说，世间已无真经，都是些假经罢了，跟我这个贾宝玉是一样的。”
“阿弥陀佛，施主实在风趣。只是贫僧要求取的真经，确是载录着世间大道，无远弗届、靡幽不遍，更能令人离苦得乐，脱愚近智，超凡入圣。”唐僧依旧低眉顺目，不疾不徐说道，让人怀疑是否有什么能让他波澜不惊的神情为之一变。
“若圣僧果真取得真经，还请回来时到我这荒园一聚，也度一度我。宝玉不才，自当鸡黍桑麻，略备菲酌以待。”宝玉道。
“施主也需要度？”
“我只是个浊蠢之物，槛内游魂，贪嗔痴太过深重啊，圣僧。”宝玉说，“我想要留住这大观园，留住这满园春色，留住那共赏春色的好女孩儿……若留不住，我只愿她们在世之时，我死在最先，把心迸出来给她们瞧了，然后连皮带骨一概都化成一股灰，不，灰还有形迹，不如再化一股烟。烟还可凝聚，人能看见，须得一阵大乱风吹的四面八方都登时散了，这才好！圣僧你说，我三毒如此深重，是不是应该将我度化呢？”
唐僧默然半晌，说：“这就是施主将这园子变作鬼蜮的因由吗？”
“你知道了？”宝玉讶然，眼睛眨眨的，好似水银绽亮，转瞬却又笑了，“没错，这园中一切人物，除我之外，皆为幻影。我造出这个只在夜间还原的梦境，是想留住过往的一丝遗迹，圣僧若怜我苦，可否救一下这园中的女儿呢？”
“贫僧力有未逮，不知如何救。”
“圣僧可以的。圣僧的血肉，可是无上至宝。”宝玉拉住唐僧的手，贪婪地盯着他细嫩的皮肉，“圣僧，别去西天极乐世界吧，纵然成佛，又有何乐趣？那些个菩萨罗汉，不过都是泥塑的偶像，你去拜一拜，都沾惹一股子泥腥气，徒污了你的冰玉气质。不如就留在这园中，以圣僧血肉复活我一众姐妹，我与圣僧同行同坐，同唱同酬，还可同卧，不是比在西天清心寡欲更好、更为赏心乐事？”
“施主确是痴愚了，你心里只有这园子，又怎知贫僧心里不是只有西天极乐世界？施主不愿读腐书，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一句，施主想必也是明白的。”
“看来，圣僧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不愿留在我这大观园中了。”宝玉叹息，从袖中摸出一把匕首，就要朝唐僧咽喉刺去。他的眼中有不忍，可他的心里没有选择。
当是时，门外忽地霹雳大作，一个堪比滚雷的声音怒吼道：“妖孽！还我师父！”
七、
孙悟空一路行来，想追踪那妖气，最终却还是跟丢，无法找到那妖孽的本体。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摸不清头脑的情况。
而且，那妖孽似乎乐于戏弄他，几次三番托身于一块石头、一株牡丹、一块檐瓦，引起孙悟空警觉，让他用金箍棒将它们砸得粉碎，它又嘻嘻笑着跑掉，在前方另一处小物件里蹲守恭候他。
孙悟空越来越恼怒——他何曾受过这样的戏谑？他暗暗咬牙，要是找到那个妖孽，定要一棍子打死它，叫它永世不得超生。
究竟是什么妖怪？
此时，大观园中松柏森森，有些幽蓝的暗影，层层叠叠。假山棱角峥嵘，青石阶下芍药与牡丹半吐红芳，沐着血色月华，异常艳异。孙悟空忽然就想起了灵台方寸山的斜月三星洞，春日的夜里，大抵也是这般光景。他想起了自己最初的师父，菩提祖师，那位须眉皆白的仙人，也想起了他为自己取“悟空”这个名字的用意——“打破顽空须悟空”。当年，菩提祖师要教他“道”字门、“流”字门、“静”字门、“动”字门，都被他一一拒绝——不学。他要学那长生不死，变化神通，能让他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他最终确实如愿以偿。可一路西行至此，经历了如许磨难，他也暗暗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无所不能。
打破顽空须悟空。可“空”是什么？如何打破？
那妖气又在四周徘徊，很接近。就像从自己身体内散发出来的一样。它躲进了近处的一块白石中，故技重施。
“任你有千万化形，俺老孙都能叫你魂飞魄散！”
孙悟空举起金箍棒，将那块白石捣得粉碎。石屑漫漫飞舞，钻进孙悟空鼻中，令他不自禁打了个喷嚏。一道惊电陡然劈开胸臆，他想起那熟悉的妖气是什么了。
八、
唐僧实在很怜恤宝玉。这样一位翩翩佳公子，却如畸零老叟一般，守着一座废园，一处荒凉的坟冢，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他想要的，仅仅是过去重回。不，也不能说“仅仅”，毕竟一切重来，算得上人间奢侈。他终究是个苦命痴心人。原想着自己先死在那些女儿之前，以她们的眼泪殉葬，可如今，一个人孤伶伶地活着，爱也爱不到，死又死不了，只能在夜间的幻境里啜饮往日温柔，如伏在过去腐尸上的恶鬼，何其可悲？
唐僧都快忍不住答应他，献出自己血肉，来复活这园中芳魂。他不忍心看宝玉那样凄伤的模样，他总觉得，这样一个人，不应该承担如此浓重的忧愁，即便他是多情自任、多情自伤。
“施主，你真是痴儿。”
唐僧微笑着说，再次感叹，似乎没有注意到宝玉手中寒光凛凛的匕首，依旧温润如玉。
然而，孙猴子的一声怒吼惊破了这一幕。
“狡诈妖孽，叫俺老孙好找，还不出来受死！”
孙悟空破门而入，猱身疾上，将宝玉的手腕死死钳住，一双火眼金睛眨得极快，上上下下打量宝玉，像要在他身上找出朵花儿来。
唐僧悠然道：“悟空，这样看施主不太好吧，你毕竟是出家人。”
孙悟空将手探进宝玉衣襟。唐僧大惊，连忙偏过头去，心里念叨非礼勿视非礼勿视，又忍不住睁开一道眼缝儿。却见孙悟空从宝玉怀里掏出一枚美玉来，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缠护，上面还细细刻镂着几行蝇头小字。他将那宝玉狠狠摔在地上，厉声呵斥：“妖孽，瞧你干的好事！”
那通灵宝玉在地上弹了一弹，却没有碎裂，反放出五彩光华，蓬发盈室。光华中有人低语：“终究还是被你找了出来，比我设想的时间要长一点。”
孙悟空冷笑：“俺就说，这妖气怎地这般熟稔，还以为是猴儿身上的腥臊，原来不过石头的气味。你我千年前皆为女娲补天留下的顽石，说来也算同胞呢，嘿嘿。”
原来女娲氏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二块。女娲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剩了两块未用，一块遗落在东海傲来国，吸取日月精华，千年之后，蹦出个石猴，便是孙悟空；另一块遗落在青埂峰，被茫茫大士、渺渺真人说炽凡心，随他们入了红尘，幻身化形，作了这贾府中的蠢物，要经历一场繁华富贵、温柔惆怅。两人同源不同命，却都敷演出故事来，也算奇事一桩了。
通灵宝玉说：“孙大圣，你若念在我俩有如此渊源，便不该阻我。”
“呔！好大话妖孽，不知悔改，自甘堕落，反怪到俺老孙头上！”孙悟空怒得头脸毫毛倒立，黄灿灿的，“你已经历世事一场大梦，还不回到青埂峰好好修行，淹留许久做什么！”
宝玉跌坐一旁，形容惨然，悲不自胜，就如死气沉沉的枯木。
通灵宝玉顿了会儿，道：“大圣，你还不明白吗？自然是为了这大观园啊。起初，我只是抱着游戏人间的态度，并未如何上心。可一步步走来，他们这些个儿女家，却着实令顽石动容，宝玉的痴，黛玉的情，宝钗的忍，熙凤的狠，晴雯的烈，惜春的冷……就连那遁世的妙玉，画蔷的龄官，刎颈的尤三姐，吞金的尤二姐……谁不是有血有肉的好儿女？我舍不下她们，也舍不下宝玉。人间百年即为大限，死的死，散的散，多荒凉。我爱的这座大观园啊，也老去了。”
孙悟空怒道：“那你就该早早撒手，何必牵扯过多！”
通灵宝玉道：“若有一日你师父与你生死分离，而你本有能力保全他，你会如何做呢？孙大圣，你且答我。”
孙悟空一时愣住，只不言语。
“说到底，你只是不会设身处地罢了。”通灵宝玉笑道，声音却沉怆，“我强拘下她们的魂魄，为宝玉造这一场幻境，何尝不是为我自己？我想，我是太过贪恋这人间。你生来目空一切，不会看到这红尘中的璀璨。”
“阿弥陀佛，世间无常，国土危脆，四大苦空，五阴无我，生灭变异，虚伪无主，心是恶源，形为罪薮。你虽身为顽石，却也逃不过声色惑人，犯下如此冤孽啊。”唐僧叹道，面有不忍。
孙悟空好奇问：“可你到底造出了个什么妖物，我竟探究不出。”
“我把整座大观园都变作了妖物，它是活的啊，一檐一瓦、一花一木，都是活的啊。大圣，你身在园中，自然不辨妖气，正所谓当局者迷啊，哈哈。只是大圣，恕我不能好好向你赔罪了，这大观园，我是定要保下来的。”说着，通灵宝玉光华大盛，刺得孙悟空睁不开眼。待光芒消隐，哪还有他们半点形影？
原来如此。大观园就是妖物，他们只是妖物的一部分。难怪能消失得这么快，只要隐身其中，大观园能不让任何人发现他们，他们本就是一体，即使探到妖气，也探不到根源。连孙悟空都叹服这通灵宝玉的智谋。可不是嘛，人一般到了这里，即使能看出妖气腾腾，却只想着园子里可能藏着妖物，谁又知这座园子本就是妖物呢。
正思忖间，怡红院的土地震荡起来，仿佛有什么在地底伸展手脚。桌椅床褥都化为了活物，长出触手，尖啸着，直朝唐僧与孙悟空缠袭而来。
孙悟空见势不妙，急忙抓住唐僧衣领，拔地而起，吓得唐僧直叫唤：“悟空啊，别把为师的袈裟抓破了，那可是观音菩萨送给为师的，听说是用南海鲛绡织成，染了朝霞晚霞的红，又用日光为线作泥金，乾闼婆熏香三千年，那伽龙女浣濯三千年，妙音天女吟唱三千年，才……”
“啰嗦。”
孙悟空拎着唐僧落到屋顶之上。甫一沾脚，檐瓦便如鱼鳞般翕张，迅疾飞起，击向二人。孙悟空连忙闪开，捻一个诀，在周身撑开一个结界，将无数瓦片震碎。
此时此刻，月光下的大观园蠕蠕动了起来，完全苏醒为一个活物，湖泊、凉亭、假山、石桥……在血腥浓重的月色中，好似某种巨兽的肢体，伸缩进退，看上去格外诡异。
“必须得把那块玉给弄碎才行。”孙悟空自言自语，“可是，它藏匿在整座大观园之中，实在太过难找。”
“悟空啊，此时此地，要戒骄戒躁，按为师教你的来，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你试试，没用也别怪为师……”
孙悟空恨不得堵上唐僧的嘴。不过……他转念一想，蓦然灵光乍现。说不定可以一试。
菩提祖师说，月在长空，水中有影，虽然看见，只是无捞摸处，到底只成“空”耳。这大观园也是一具幻影，一座蜃楼，如水中月，镜里花，一切色相，都因心而生……孙悟空闭上他的火眼金睛，将元婴之眼睁开。只见一片茫茫的黑暗，黏稠且无形，浩瀚得像海，是八荒六合、千年万载融化成的一汪混沌，远在开天辟地之前。没有大观园，没有贾宝玉，没有唐僧，没有一切……孙悟空轻脚行走在水面一般平滑的虚空之上，能看见自己的倒影。忽然，水面传来一丝波动，他循着涟漪往前走去，便看见了那块通灵宝玉。
它变得很大，却又很小。此时什么都不被定义。它怦怦鼓动着，表面满布五彩斑斓的血管与经脉，密密麻麻，像一颗巨大的心脏。从它内部蔓延开无数细线，琉璃似的，缠绕盘结，脆弱而坚韧，在虚空中细细织出一整座大观园，里面的花草树木、蛇虫鼠蚁、婢女仆从……纤毫毕现，栩栩如生。它就是整座大观园的心脏，它就是“空”！
孙悟空大喜过望，狂吼一声，金箍棒砉然挥出，迅如惊电，将那颗心脏给捣得稀巴烂。他睁开眼，看见大观园里蠢蠢欲动的万物都嘶鸣着，平伏下去，那种笼罩它们的诡异月光也消退了，渐渐还原了它的真实面目——颓败、荒凉，不过是一处废园罢了。
通灵宝玉失了庇护之所，被迫升到半空，凄厉地嘶吼：“孙悟空，你可知道，我为了这座大观园，费了多少心力，你怎能……我定要报仇，我定要……”它没来得及说完，莹润的身体变得通红，像被铁水浇铸。刹那间便轰然炸开，变为滢滢的碎屑，漫天漫地飘舞，血红的粉末被风一吹，冷却下来，变为原本的洁白，像一场早早降下的细雪，覆盖了整座大观园。
宝玉不知从哪里出来的。在大观园的一片废墟中，他坐在那里，似笑似哭，哀哀地唱：“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哈哈哈哈……”
唐僧听在耳中，反复咂摸几遍，竟有佛法之味，也不禁悲从中来。
“大劫已尽啊。”
半空传来一声飘悠悠的叹息，唐僧抬头，却见一位仙女乘着青鸾自月中降下，她身穿一袭雪白天衣，裙袂猎猎飘拂，如云翻涌，眉心有一痕青苍的火焰。她对孙悟空施了一礼，道：“我乃太虚幻境警幻仙子，如今要将一干风流冤孽情鬼拘拿案下，听候发落。多亏大圣相助，才能破了这大观园妖幻，否则以我之力，也是无法拿这女娲石如何的。”
唐僧笑道：“女施主客气了，徒儿微薄之力，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孙悟空伸出毛茸茸的拳头堵住他的嘴。
“金陵十二钗，正册、副册、又副册等诸人，速速归去，莫再淹留。”警幻仙子从怀中摸出一只玉瓶，将其中透明液体倾洒于大观园的土地中，随之祝颂道，“三生石畔无情泪，洗尽尘缘上九霄。”
大观园内的事物发出温沉的青莹光华，无数烟雾蒸腾而起，凝聚成女子的幽魂，轻轻飘升，顾盼神飞，宛如生时。宝玉止住了歌哭，望着她们渐渐远逝，狂奔着追逐，跌倒，爬起来又追逐，终究是无用。他也知道，是最后一次相见了。
“神瑛侍者，你元灵被污，尘劫未尽，尚需轮回历练，恕我无法引你飞升了。”警幻仙子瞧着宝玉，轻叹一声。
大观园的地面忽然坍陷下去，裸露出一个方圆两丈的坑洞，里面尽是沉睡之人，密密麻麻，仿佛蚁穴。想来均为金陵百姓，被大观园这妖物掳来，吸食生气，作这幻境的给养。他们竟都还未死，慢慢苏醒过来。如此观之，那通灵宝玉终究不忍害人性命。
宝玉追之不及，知道是徒劳，气喘吁吁地跌坐在地上，涕泗横流，竟至全然失态。他的容颜急速衰朽，皮囊松弛，皱纹遍布，白发苍苍。那被通灵宝玉强行留住的青春，正以一种无比残酷的姿态加速逝去。曾鬓如刀裁，眉如墨画，如何惨绿少年，转瞬成衰翁。
宝玉伸出槁木一般的手，想要抓住什么。红雨一般的桃花簌簌飘落在他指缝间，他把它们搂在怀里，死命地搂着。却终究簌簌滑落，化作劫灰。原来，什么都是抓不住的，抓不住的。
唐僧走到他面前，将他凌乱的头发拢拢整齐，将他面颊上的泪水拭去。
宝玉凝望着他，笑了。笑容却是罕见的澄明与清净。他抓住唐僧的手。
“圣僧啊，我说过了，我是天底下第一等的痴人。”
唐僧说：“贫僧知道。”
“圣僧啊，你理解我的，对不对？”
唐僧点点头：“是的，贫僧理解。”
“圣僧啊，若我有来世，烦劳你，度一度我，可好？”
唐僧眼中滑下一滴眼泪，在月光下，晶莹彻骨得令人胆寒。他说：“度你，贫僧愿意。”
宝玉满足地笑了，手垂下来，碰在地上，像一尊易碎的瓷器，顿时化为苍白灰烬，纷纷飘零。
从未来，不了踪，由此去，不相逢。
九、
“哎哟，怎么喝了一杯酒就醉了，老猪我什么时候如此弱不禁风，不可思议！”
猪八戒晃了晃脑袋，两只肥耳啪啪地扇着。
唐僧悠闲道：“这就叫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啊。”
“师父，你别乱用俗语好不好？”
“二师兄，你就听师父的吧！”
“沙师弟，怎么没听见你叫‘大师兄，师父又被妖怪抓走啦’？这里的妖怪哪去了？”
孙悟空嘴里衔着一茎狗尾巴草，走在最前。他把金箍棒架在肩头，两只手搭在上面，大摇大摆地走。他想起了与他同出一源的那块通灵宝玉，被这人间所污，竟成妖物。只是，他不再以恶意去揣度它，毕竟，他真的不是很理解，它那样损伤修行，触犯天条，竟是为了维持一个幻境？还是为了一群凡人？他不理解。
朝阳升起，艳光腾腾。空气里满是新柚的寒香。又是新的一天。
不理解也没什么关系，就把那些不理解的都当做“空”吧，打破顽空须悟空，他现在还不需要悟。他誓死守护的，比通灵宝玉容易得多。何等幸运。
唐僧在白龙马上一颠一颠，迎着朝阳，眼睛发酸。他回头看了看渐渐远去的金陵城——那里，百姓已经起床，出入城池，要谋生了，要活下去了。昨日还空旷得吓人的城池，已车马骈阗。真是苍黄翻复，不过一夜之间。
唐僧望着金陵城上的风，金陵城上的云，金陵城上无垠的天意与白昼。他不会忘记金陵城中的那座废园，也不会忘记那里面囚拘着一个孤独又绝望的灵魂，拼尽毕生之力，只为求得春日重回。
他更不会忘记，在那座废园里，他为救赎那灵魂，曾落下一滴泪。
【首发于《脑洞W》杂志，写得多有纰漏粗鄙之处，有损经典，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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