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言

王家卫的电影《花样年华》里有个片段我很喜欢：错过了那张船票的张曼玉多年后来到了梁朝伟的城市，思念至深，电话他却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抱着听筒沉默。

有话究竟该不该说似乎是困扰所有人的问题，为此还专门有“留言”一说。而留言恰恰是个很有韵味的词。留下来的话不说，好像烧了一半的香，还有烟的气味。进寺庙的时候常常会看着那些香客的香发呆，觉得佛家说一半露一半就是天机了，那如果我说一半呢？那就是日本人。“今晚的月色真美。” 把后半句“我喜欢你”给藏住了，但你又好像能感觉到，弯弯的月亮像爱人的臂弯。

这种含蓄的方法妙就妙在感官的部分。要都说出来了，就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句号。此时此刻吹过的风就成了大气流动，车马声就成了发动机转动。但如果不说完，吹过的风好像都在替你说，车马声好像也有了情绪，在告诉你尘世的冗长：急什么，明天太阳一样升起，你依旧要追着公交或者地铁跑，去上班或者去约会。

中国人似乎是世界上最纠结的人，总是纠结在说与不说之间。说了怕对方没了念想从此就走了，不说又怕对方不明白最后还是不欢而散。所以张曼玉抱着电话听筒一句话不说才会让那么多人动容。但我其实更喜欢后一个镜头，特写了壁灯的影子，那是一个结构复杂的灯，昏黄的灯光打在墙上就是一个结构复杂的网，没有出口的迷宫。

这些大概都是东方人才懂得的美。西方人是不明白的，他们眼中的世界是工具性的，所以他们很少有东方人的闲心，话可以绕着弯说，心思可以像雕廊画栋的大观园。不论是狄更斯还是福楼拜，都力求精确的刻画。这项工作很简单，因为看得到尽头。他们的留言跟我们的留言也不同：就是没说完或者没来得及说的话。

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也的确很管用，至少在欧美大片里，语音信箱总是为消灭坏蛋提供至关重要的线索。而且你也不能说它不美。最近新入手了一款经典的伊丽莎白雅顿的香水第五大道，走的就是这种简单粗暴的表达路线：瓶身是毫无设计感的摩天大楼的线条，香气也是比较正的脂粉香。然而很美：一句废话也没有，就一点负担也不见。

所以当电话被发明，进而语音信箱出现的时候，其实原本不是为了给张曼玉抱着听筒沉默用的。因为西方人发明的不论是电话还是留言信箱，可都是计费的---他们害怕的是你还有话没说完。

然而张曼玉却抱着听筒沉默了，好像信纸铺开了不写字，买了花回家养在玻璃瓶里又不换水一样。

那么究竟张曼玉该不该这样沉默呢？铺开的信纸还没被风吹皱，买回来的鲜花也还没枯萎。而我好像突然不想说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