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已习惯放学回来看到这样的一幕:地上是破碎的杯渣,散落的头发,空气弥漫着烟味和无处遁形的酒精,掉着泪的母亲和双目充血的父亲就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我总是小心翼翼地避过那些碎玻璃渣,拿扫帚打扫干净后,轻轻锁上房门。茂密的榕树很好地挡住了所有想要透过窗户渗进来的光,让还不到六点的房间就填满黑暗。我在黑暗里摸索着,寻找着食物。
我的房间会有很多零食,它们藏在不被知道的书架后面,藏在被我锁着的抽屉中,我就像只野兽,疯狂而粗暴地撕扯着一袋又一袋干巴巴的薯片、馍干,来不及细嚼,那些略带坚硬、粗糙的食物便争先恐后地窜进喉咙,所到之处扎得生疼。然而我总是还未等到它完全储存在肚子里,又觉得吃下去的那些东西似什么肮脏之物,开始拼命抠自己的喉咙,最后直到呕吐物散落一地。
我在做这一切时,房间是寂静的。
“交替性暴食厌食症。”这个在当时我不懂的词,成了后来一直伴随我的一位“朋友”,知道这个病时,手中饶雪漫的《沙漏》刚好合上最后一页,我明白,我和书里的莫醒醒得的是同一种。
我一直将其藏得很好,不被任何人发现,岁月无言,一晃就是多年。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搬来的,只是认识他是在一个枝繁叶茂、蝉声嘹亮的季节,那年我17岁。
那一天阳光很好,我正踮着脚尖挂刚洗完的衣服,他站在楼下穿着沙滩裤,隔着窗户朝我大声喊:“小小,下来玩。”不可否认他长得很好看,不过帅气的五官并不能打消我心里的疑虑:他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隔着窗户我对楼下的他摇了摇头。
再一次见到他,是在一个傍晚。将已经醉得不省人事的父亲挪到沙发上,收拾完满屋子的狼藉后,出去买了很多零食,我需要那些零食填满我的胃,我需要那种痛到麻木的感觉来逼迫自己镇定。在小区靠近南门的一角平时很少有人去,将零食摊开倒在躺下上,扯开包装袋,将大把大把还没有看清的食物塞进嘴里,喉间的血腥很快让吃进去的食物变了味,不过我不在意,我需要它们,不知吃了多少,那种强烈的恶心感又开始翻江倒海而来,我跪在地上拼命抠自己的喉咙。
他就在那个时候出现了,尽管我双眼模糊,但还是看清楚了他满眼的震惊,以及,心疼。
“小小,你怎么了?”
“滚。”
一直小心翼翼守着的秘密突然被人发现,那种感觉真的是生不如死。我发誓如果恶心可以让我下一秒死去,我一定毫不犹豫,但是这世界没有人会因为恶心而死,我也只能在他震惊的目光中顾不了那么多,将整只手塞进喉咙,不知折腾了多久,最后夹杂着胃酸,吐得一丝不剩。
然后将脸埋在双腿间,那一刻真的有想过,一辈子都不再抬起头来。
不一会儿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那是很多包装袋碰在一起发出的,这个人,目睹了我最狼狈不堪的一面,竟然还替我收拾那些污秽,我不知道怎么形容那一刻的感觉,我向来不怕诋毁、谩骂,我也不怕不被理解、误会,但是我怕安慰,怕真心实意为我好的人。
“小小,天黑了,你该回家了。”他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那种自然的熟络就像我们是认识多年的朋友。
“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我就住在你隔壁,听你妈妈喊过你啊。”
“哦。”我才明白,他是新搬来的邻居。
“小小,你可以喊我小白,以后你有什么事,也可以找我。”听完他的话,我觉得很好笑,差不多大的年纪,我能有什么事需要他帮忙。然后我抬起来了头认真地看向他,18岁的少年,仰起头的喉结已经很明显,我盯着那处喉间凸起,有种很想摸一摸的冲动,不过那种想法也仅仅只是一瞬。
很多时候,我总在想,这个世界为什么会有好人、坏人之分,又为什么会有亲人、外人之分,而亲人为什么又有好人、坏人之分?我问小白这个问题时,我们已经很熟了,他先是爽朗地笑了几声,然后揉了揉我才及肩的头发,轻声说道:“小小,不要想那么多,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有些人、有些事都是身不由己的。”
我不明白他口中的“身不由己”,如果是身不由己就可以嗜酒如命发疯打人?如果是身不由己就可以砸东西让这个家鸡飞狗跳?我真的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样的身不由己,才会让一个在外兢兢业业憨厚老实的人将家里搅得天翻地覆,我只是在多年后很确定:我所有的自卑、敏感,都来源于那一句身不由己。
2014年,那年我18岁,印象中18岁的成人礼似乎什么礼物都没收到,但是得到了一个细密绵长的吻。忽明忽暗的路灯下,我和小白提着大袋的零食坐在南门的那条长椅上,其实我的病已经很久都没有再犯过,但我还是习惯性地买很多零食藏在房间。
“小小,你的鼻尖红红的,是不是很冷?”他伸出手裹了裹我脖子上的围巾,已经十二月的季节,自然是很冷。他替我裹紧了围巾,又摸了摸我的手,我没有躲避,那一刻的气氛或许实在过于美好,他突然就低下头吻住了我,怎么说呢,那个吻,很温柔,也很甜。
我没有告诉小白那一天是我的生日,我也没有告诉小白那是我的初吻,关于这个真吻我们都默契地再也没有提起过。
也是在那一年,家里嗜酒如命的人查出了病,一个人好像真的只有在得知自己身体不好的时候,才会懂得珍惜,所以父亲开始对家里人极好,好到我一度以为那些不堪回首似乎是不存在的,但是向来好得不行的记忆提醒着我,那些真的发生过,甚至在后来我去异地求学,都常常做着可怕的噩梦。
2015年,我要去上大学了,小白依然留在家里,关于小白,其实我并不是很了解他,我只知道他好像自高二毕业后就不再上学,至于原因,我没问过他,他自然也没有对我提起过。临走前一夜,小白将我带到天台说一起看星星。
“小小,以后你去大城市了,就看不到星星了。”
“但是,我会记住和你在今晚上看到的星星。”
小白看着我,突然就笑了,然后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来了很多啤酒,他喝得很快,很急,我有些怕那样的小白,双目通红、浓重的酒精总会让我想起一些不好的画面。
“小小,你可不可以,不要走啊。”那是第一次,我面对小白的话不知道怎么回答。
“傻小小,逗你玩的,你乖乖去上学,我呢,有时间就会来找你。”我看着小白,主动抱住了他,他将我也拥得很紧,那是第一次,我在一个人身上竟然没有很讨厌酒精味。
只是小白食言了,他没有去我的城市找我,而我在大学回来的第一个暑假才知道,他搬走了,我问了很多邻居,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去哪了,小白就像一场梦,悄然溜出了我的生命。
窗外的榕树又长高了,也更密了,我又开始在透不进光的屋子里摸索着食物,大袋大袋的零食被我吃得很急,直到翻江倒海的感觉袭来,我跪在地上拼命抠出那些还未消化的东西,以前每一次这样做的时候都很难受,可是我都没有哭,唯有这次,我跪在地上,缩着身子,哭得昏天暗地。
后来过了几年?四年?五年?六年?我再一次遇到了小白,依然是枝繁叶茂、蝉声嘹亮的季节,我们就那样立在街头看着彼此,我想过无数次有一天如果在见到他,我一定会上去狠狠扇他一巴掌,问他跑哪去了,可是真正相遇那一刻我什么都没有做,打了千百次的腹稿面对他我竟一个字都说不出。
“小小,好久不见啊。”
我一直隐忍的眼泪,在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刻终于决堤。
我们都没有上前,只是隔着不远的距离静静看着彼此,我们都明白,六年了,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是一条被浸染过无数眼泪的大江大河,我们立于河的彼岸,隔着距离、时差、时光、遗憾。
“是啊,好久不见。”
然后,再也没有然后了。
有些话说来很长,就比如世界上哪有那么多重逢和相遇,即使有,除了一句“好久不见”还能说什么呢?回不到过去,也没有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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