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第三部分)
这一切,首先要归功于遥远得看不出面影的李冰。四川有幸,中国有幸。公元前251年出现过一项毫不惹人注目的任命,李冰任蜀郡守。
此后,中国千年官场的惯例,是把一批批有所执持的学者,遴选为无所专攻的官僚。而李冰,却因官场而成为了一名实践科学家。
这里,明显地出现了两种判然不同的政治走向,在李冰看来,政治的含义是浚理,是消灾,是滋润,是濡养,他要实施孩童都能领悟的简单道理:既然四川最大困扰是旱涝,那么四川的统治者必须成为水利学家。
前不久,我曾接到一位极有作为的市长的名片,上面的头衔只印了“土木工程师”,我立即追想到了李冰。
没有证据可以说明李冰的政治才能,但因有过他,中国也就有过了一种冰清玉洁的政治纲领。
他是郡守,手握一把长锸,站在滔滔的江边,完成了一个“守”字的原始造型。那把长锸,千年来始终与金杖玉玺、铁戟钢锤反复辩论,他失败了,终究又胜利了。
他开始叫人绘制水系图谱。这图谱,可与今天的裁军数据、登月线路遥相呼应。他当然没有在哪里学过水利。但是,以使命为学校,死钻几载,他总结出治水三字经(深淘滩,低作堰)、八字真言(遇湾截角,逢正抽心),直到20世纪仍是水利工程的圭臬。
他的这点学问,永远水气淋漓,而后于他不知多少年的厚厚典籍,却早已风干,松脆得无法翻阅。
他没有料到,他治水的韬略很快就被替代成治人的计谋;他没有料到,他想灌溉的沃土将会时时成为战场,沃土上的稻谷将有大半充作军粮。他只知道,这个人种想要不灭绝,就必须要有清泉和米粮。
他大愚,又大智;他大拙,又大巧。
他以田间老农的思维,进入了最澄澈的人类学的思考。
他未曾留下什么生平资料,只留下硬扎扎的水坝一座,让人们去猜想。人们到这儿一次次纳闷:这是谁呢?死于两千年前,却明明还在指挥水流。站在江心的岗亭前,“你走这边,他走那边”的吆喝声,劝谕声,慰抚声,声声入耳。没有一个人能活得这样长寿。
秦始皇筑长城的指令,雄壮、蛮吓、残忍。他筑坝的指令,智慧、仁慈、透明。有什么样的起点,就会有什么样的延续。长城半是壮胆半是排场,世世代代,大体是这样。直到今天,长城还常常成为排场。
都江堰一开始就清朗可鉴,结果,它的历史也总显出超乎寻常的格调。李冰在世时已考虑事业的承续,命令自己的儿子作三个石人,镇于江间,测量水位。
李冰逝世400年后,也许3个石人已经缺损,汉代水官重造高及3米的“三神石人”测量水位。这“三神石人”其中一尊即是李冰的雕像。
这位汉代水官一定是承接了李冰的伟大精魂,竟敢于把自己尊敬的祖师,放在江中镇水测量。他懂得李冰的心意,唯有那里,才是他最合适的岗位。
这个设计竟然没有遭到反对而顺利实施,只能说都江堰为自己流泻出了一个独特的精神世界。
石像终于被岁月的於泥掩埋,本世纪70年代出土时,有一尊石像头部已经残缺,手上还紧握着长锸。有人说,这是李冰的儿子。
一位现代作家见到这尊塑像怦然心动。“没淤泥而蔼然含笑,断颈项而长锸在握”,作家由此而向现代官场衮衮诸公诘问:“活着或死了,应该站在哪里?”
出土的石像现正在伏龙观里展览。人们在轰鸣如雷的水声中向他们默默祭奠。在这里,我突然产生了对中国历史的某种乐观。只要都江堰不坍,李冰的精魂就不会消散,李冰的儿子会代代繁衍,轰鸣的江水便是至圣至善的遗言。
诵读感悟:
因为此文的气势磅薄以及思想的厚重,在朗读时应该用一种凝练雄浑的胸腔声音进行。
余先生的散文一般是格局大,站位高,在历史与现实,现实与未来之间,纵横捭阖,让人感到历史长河之水的滔滔汪洋,让人感到阔大深遂的思维在扩张,让人感到又一个行吟江畔的屈原在天问:活着或死了,应该站在哪里?
本文第一部分是将都江堰与长城对比着描写,第二部分将都江堰的水与海水对比着写,突出了都江堰水的清澈与野性,它能毁灭,也能滋润,就看谁能对它进行驯顺,由此第三部分的李冰隆重登场。
这部分其实是本文的中心所在,作者的文意在这里显现无遗。余先生对李冰浓墨重彩着笔,高度赞扬了他为国为民的伟大精神,并断言,这种精神会代代继承下去,轰鸣的江水便是明证,屹立千年的都江堰便是明证,中华民族几千年的文明更是明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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