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问我怕什麽,怕不能遇见你。
是否你走过了我身边,恍恍惚惚一瞬间。
——苏思蓉《牡丹亭外》,作词,陈升
[文前言:陈寅恪先生生前愿望个人著作全以繁体竖版出版。本文引用先生原句,限于电子版和阅读习惯,不能以繁体竖版展现,写作此文,仅为一笔记,无任何功利之为,望得谅。]
手上有专门的两套藏书。我所谓的用来藏的,反而是读的不太勤快的书。当然不像收藏家的那种藏,那些珍宝我也藏不起。我所珍藏,真是敝帚自珍啊。其中一套便是陈寅恪先生的《柳如是别传》,三册本。买这套书的缘起很多,很多事情想做也不定非得给个解释吧。
电影《柳如是》也是我最爱的电影之一。其中钱牧斋先生在青天白日下,以匹嫡之礼迎娶柳如是的时候,旁人往其婚船砸鸡蛋剩菜。牧斋先生只一句:“买回世上千金笑,送尽平生百岁忧”。世人所珍惜的大凡功名利禄,望建功立业,更何况一代文宗?两人情感为当世人所鄙夷,但为后来人羡慕。世人所最珍惜追求的,可能也会有差错吧。
陈寅恪先生写这本书是从文学的角度切入,先生重点研究中国文学和历史,试图通过对钱柳因缘诗的解释证明,补充两人诗中当时人物、时间、地点。之所以选择两人因缘诗,先生曰:
“批寻钱柳之篇什于残缺禁毁之余,往往窥见其孤怀遗恨,有可以令人感泣不能自己者焉。夫三户亡秦之志,九章哀郢之辞,即发自当日之士大夫,犹应珍惜引申,以表彰我民族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何况处于婉孌(注,luan,今娈,美好义)倚门之少女,绸缪鼓瑟之小妇,而又为当时迂腐者所深诋,后世轻薄者所厚诬之人哉?”
钱牧斋和河东君(柳如是)是明末清初的人物,经历晚明世事动荡,钱牧斋作为东南文宗(诗文时代首推),身份尤其重要。陈寅恪先生(1890-1969)自1957年(67岁)开始写作本书,也算是亲身经历了国家从清朝晚期到民国再到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变迁。特别的,国共45年签订双十协定到49年建立共和国,陈寅恪先生亦有诗:
自古兴亡寻常事,如此兴亡有几回。
(摘自公开课《东亚儒家人文精神》黄俊杰先生语)
面对历史的动荡,加上晚年希望学问得以验证,陈寅恪先生便花费近十年时间完成三册书稿。因为当时先生已经视力不足,不能写作与阅读,全部的资料来自自己的记忆和助手的诵读,而他口述文本,助手黄萱笔录。
第一章除了描写写作本书的缘起,也写了钱柳因缘诗释证的范围和体例。针对钱牧斋诗文的解释有钱遵王(牧翁宗伯族之曾孙)专门作注,而遵王深恶河东君,凡注中需涉及河东君处,便不予以注释。“质此之故,寅恪释证钱柳之诗,于时地人三者考之较详,盖所以补遵王之缺也。”陈先生认为钱遵王和陆敕先的注对于诗中时间、地点、人物(钱牧斋时代)没有做到很完备的注释,故借释证钱柳两人的因缘诗加以更加详细的注释。作者举河东君一诗来表明钱柳诗之间的关系:
东山詶(注,chou,畅谈义)和集一河东君次韻(yun,同韵)答牧翁冬日泛舟诗:
莫为卢家怨银汉,年年河水向东流。
除去传统的古诗文的引用,譬如:
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
卢家兰室桂为梁。
本来银汉是红牆,隔得卢家白玉堂。谁与王昌报消息,尽知三十六鸳鸯。
陈寅恪先生认为河东君的诗和钱牧斋的诗文很有大的联系,譬如钱牧斋前有诗云:
但以王昌消息好,履箱擎了便相从。
兰室桂为梁,蠶(今,蚕)书学采桑。几番云母纸,都惹鬱(今,郁)金香。
银汉红墙,浮云隔断,玉箫吹裂。白玉堂前,鸳鸯六六,谁与王昌说?今宵二八,清辉香雾,还忆破瓜时节。剧堪怜,明镜青天,独照长门华发。
莫愁未老,嫦娥孤另,相向共嗟圆阙。长叹凭阑,低吟拥髻,暗与阴蛩切。单栖海燕,东流河水,十二金钗敲折。何日里,并肩携手,双双拜月。
陈先生认为河东君诗词内容与这三首诗有密切的关系。因此陈先生秉持下面的期望:
“若钱柳因缘诗,则不仅有远近出处之古典故实,更有两人前后诗章之出处。若不能探河穷源,剥蕉至心,层次不紊,脉络贯注,则两人酬和诸作,其辞锋针对,思旨印证之微妙,绝难通解也。”
整本书的范围和体例也在第一章加以说明:
“此书释证钱柳之诗,止限于详考本事(注,纪事本末,涉及的人物时间地点加以考证)。”
至于柳如是的学问,陈先生也直接加以说明:
“不仅诗余(词),河东君之书法,复非牧斋所能及。”
鉴于两人高深的学问、时代背景、因缘诗注的缺失,陈寅恪先生口述十年,通过两人的因缘诗,开始讲述了更为生动、全面的文宗钱牧斋和才女河东君的形象。鉴于补充柳如是事迹为注,故原名《钱柳因缘诗释证稿》亦定名为本书名《柳如是别传》。特以诗文考证人物历史之先河。
作者在写作第一章也讲述了个人的一些经历,并多以诗的形式呈现。其中有些体验可为学者共享:
“盖牧斋博通文史,旁涉梵夾道藏,寅恪平生才识学问故远不逮昔贤,而研治领域,则有约略近似之处。岂意非独牧翁之高文雅什,多不得其解,即河东君之清词丽句,亦有瞠目结舌,不知所云者。使知秉鲁钝之资,挟鄙陋之学,而欲论女侠名姝文宗国士于三百年之前,诚太不自量力。(后转本文第一引文段)”
“但今上距钱柳作诗时已三百年,典籍多已禁毁亡佚,虽欲详究,恐终多譌(注,e,今同訛)脫。若又不及今日為之,则后来之难,或有更甚于今日者,此寅恪所以明知此类著作之不能完善,而不得不仍勉力为之也。”
上引可见先生之自谦和认识到的自己的历史使命。所以,凡此以生命倾注出来的著作,可为一读,表敬仰之情。虽然我是历史与文学的门外人,也不禁为那“满园春色关不住”所吸引。课业之余,聊以尽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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