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红烛客栈求宿的人很多,多到掌柜的最后竟舍了算盘和绳结,改以满天繁星为计数。这儿仓皇失措的难民就好像是原本的无头乱蝇——变得更加无头了。
可是红烛客栈仍很危险,没点能耐的人说不定就只能撑到暮色四合,客栈的红烛燃起便暴毙而亡。
还是得以乱蝇为喻,这便像是一团饿极了的无处落脚的苍蝇,猛然发现了一块有毒的鲜肉,明知它有毒,心里也挣扎,后来发现横竖都是死,毒死总是能强过饿死一大截。
结局悲惨。
枪打出头鸟,但在提此话之前,我们不得不先谈谈红烛客栈的构造。
红烛客栈,顾名思义,一日之末,整栋客栈便会准儿着时辰燃起一支支较粗的朱蜡。
也不知这些个蜡烛是施了什么法术,不论刮风下雨,摇摇晃晃星星点点竟能亮上一夜不灭。红烛客栈因此得名。
更加难以置信的还有,客栈从外看来并不起眼,极其容易被过往赶路的行人忽视,似乎连大门牌匾也黯淡无光,积了一层厚灰。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这红烛客栈里外的反差竟大到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立于客栈大厅的中央向上望去,这客栈的高度似乎多出滕王阁的四倍有余,也许还会更高。揉亮眼睛屏气凝视,不难发现客栈的最顶端由一扇天窗构成,天窗上有一个小栓,每逢下雨便会将这三百余寸的天窗关了,把整个客栈封闭起来。
客栈通体暗红,满了来自木头最原始的颜色,酒柜,茶桌,梳妆台,楼梯,甚至地板。哪儿都是上好的木头制成,每逢楼梯或者有迂回转角的地方,都被安放了一个个铜制的蜡烛座,每个蜡烛座上似乎都染上了一层不薄不厚的红色烛蜡。
由这些木头和蜡烛构成的红烛客栈,其气味也就可想而知了——像极了那寺庙中天天烧香拜佛所染上的庄严明朗之气,可相较而言又要淡上几分,闻起来令人更加舒适。
入夜死的第一个人,眼看是个和尚装扮,身上的袈裟潮湿破旧,似乎因着原本的庙宇塌了,无栖息过活之所,四处流浪至此。
不知是本着自己乃修道礼佛之人,以为自己通体已经盖上了如来佛祖的护体金光,还是初到此地还不曾听闻这红烛客栈的可怕之处,急需找到一处喝茶歇脚的馆子,便进了这里。
叫上一碟花生米,一壶清茶,竟能从下午一直坐到了入夜。
和尚嘴巴一张一合诵着佛经,难有人注意到,他随着呼吸轻轻浮动的肩膀慢慢停了,随之停下的还有他叨着佛经的嘴巴和拨弄着佛珠的手指。
入夜的温度降了下来,与和尚相关的事物也因着和尚的死有了微妙的说法,比如这毫无疑点的入夜寒风,在第二天竟然被难民们称之为“一股邪恶的阴毒之气”,刮倒了,“刮死了”原本已经停止呼吸的和尚。
和尚倒地时手背碰倒了桌角那红烛客栈的特产——蜡烛,这夜晚不灭的蜡烛滚啊滚,小小的火苗舔上了和尚破旧的袈裟,舔上了和尚的身体。
慌忙赶来的店小二一桶水浇灭了和尚的火,留下一具狰狞的掺杂着粉色和黑色的尸体。
第二天听到消息的难民声称这支蜡烛的火苗成了精,在昨天榨干了和尚的精气。嚷着红烛客栈的诡谲骇人,身子却不自觉的拼命往里面钻。
客栈的每一层走廊都有围栏,层层递进,每一层的客官稍稍侧下身子,便可以俯视客栈大厅。
抬眼仰望,一个身着裙装的女子半坐在围栏上,深紫色绸带绑着她瀑布般一泄如注的长发,曼妙婀娜的身段和似雪的肌肤,将她称得更加不染俗尘。
她一面把玩着自己的发尾,一面晃动着脚往下眺望,不知她看的到底是自己由金丝线相串翡翠绣制而成紫色短靴,还是和尚的尸体。
寒风乍起,吹着女子墨黑的长辫子簌簌地动。若定睛细看,她聚拢的发丝每根都亮莹莹的有光,道不清是嫩黄还是浅绿,像极了萤火虫尾部的光华。
这衣袖边边角角的金银流苏,倒是使得她通体的锐利淡却了不少,女子的风情淋漓尽致。
仔细观察,很容易注意到她手腕上缠着的两根红绳,各串着一枚铜钱状的、由硬木制成的小圆片儿。
靠里的那块,是她最为珍视的一块,上头刻着的是她的名字——“阮虞”,这是一个极不好认的名字,以至于白天易了容下楼走动时,四处因灾荒逃难而来的百姓们总是“软鱼、软鱼”的叫她,更胜者竟以为她家道中落前肯定是某处富甲一方的、鱼商家的千金,还想着她身上是否还剩下些银两能施舍给他们。
另外一块圆片儿,独独刻了个“奏”字,依着这字原本的意思,倒也浅显易懂,只是这刻有“奏”字的小圆片儿极不稳定,不仅是圆片儿的颜色时常改变,它的亮度、温度,也会随着女子所到之处的改变而改变。
真是奇了怪了,顺应着客栈大厅里和尚的死亡,女子腕上的小圆片儿越发不对劲了,时冷时热弄得她很是难受。然而她也并不松懈,片刻后也发现了势头的不对,这是圆片儿对她的排斥。
翻下围栏,她的头发在空中晃出一道道色泽不一的光影,光影像水面的激起的涟漪,一圈圈荡在阮虞身上,衬着她肌肤更加晶莹剔透。
欲回自己客房。
阮虞所处的客房与她现下所处的位置不过二十丈之远。可就仅仅是这二十来丈的距离,竟能让她深感力不从心。每当她往房间方向多踱一步,腕上篆刻有“奏”的圆片儿就烫上一分。
直到她终于挨上房门,自己的手腕似乎已经要被这要命的小圆片儿烫出个窟窿。
以往来看可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
察觉不对后,似乎她往自己客房布的结界也被破坏了。准确而言,没有被破坏那么严重。大概只是用了不知名的奇门异术,并找了能与她的真气相融合的宝贝,不知不觉的在她结界上开了一个小洞,由此遁形进入。
到底是阮虞这满身的肃杀之气还不够肃杀,或是那人的功力太过高深,尝试了几次后都无法探知到破她结界的那人是否仍在房中。
咬牙挥手,房门大开,客房里的东西仍然安放得妥当整齐,衣物包袱也没有翻动过的痕迹。只是卧榻的中央多出了一个鹅黄色、金丝封边的襁褓,其中睡着一个漂亮的孩子。
这时候阮虞才算是彻底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并不是有人使用了所谓的奇门异术,更加没有什么能与她真气相互融合的宝贝。只因着这襁褓中的孩子身上流着和她近乎一样的血液,因此进入她的结界才能畅这般通无阻,并且不被她所感知。
此刻她该考虑的只有这孩子的来源,到底是谁,是谁将这孩子送到她阮虞的身边。这个孩子的出现,在这里,在红烛客栈,真的不知是福是祸。
似乎……现在一切的担心都落在了这个孩子身上。
这孩子偏偏正逢牙牙学语的年纪,没有任何自保能力。
而阮虞呢,既然身处红烛客栈,自然每天需要忙碌的事举不胜举。可就当前而言,阮虞心中十分明了,这襁褓中的孩子,大概就是她的亲生妹妹、她腕上另一条红绳的主人——奏。
也许照着阮虞整个家族的传统,这孩子的名字似乎也会依着圆片儿上所提的字,从此便唤她奏儿吧。
那红绳一碰到奏儿的手腕,便像水蛇一样服帖的绕了上去,圆片儿上冷热明灭的变化也终于消失了。圆片儿恢复了原本暗红的色泽,庄严的颜色象征的臣服与归属。
“这是干啥?”客栈的掌柜手里还在不停拨弄着算盘,抬眼操着一口浓浓的乡音问道。
掌柜的总是这样,每逢着急紧张时,便会一反往日儒雅的性格和谦虚有礼的言辞,摇身化作一个乡土莽夫,似乎随时都能和你干上一架。
“请掌柜的收留她吧。”阮虞原本的想法就是这样,希望这一手遮天的掌柜能看得上这小女娃,以后要真让要她这个妹妹做个小媳妇儿什么的,她举双手赞成。
掌柜的沉静似水的眸子闪了闪,不动声色地转动着他拇指上似乎有些年代的玉扳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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