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之恋

        “明天就要走吗？”小桃睫毛低垂，遮住了她好看的大眼睛，江风轻轻拂弄着她的长发。

        “嗯，二叔一家去年就搬迁了。听他们说，上海比这边条件好些，住的也宽敞，只是饮食不习惯，炒菜都要加白糖……”小园咳咳笑了两声，搓了搓手，然后两手无措地在半空晃着。

        江水隐秘而宏大地流淌着， 那醒目的“175”蓄水线似乎是孩子期待成长的身高；天上半轮孤月已然醺醉，任由水波将自己揉碎。这是小桃小园认识第十年。               

              一、若只如初见

        “黄葛树，黄葛丫，黄葛树下是我的家……”女孩子们一边唱着童谣一边跳着破轮胎剪的皮筋。那个能把皮筋跳到脖子那么高的女孩叫小桃，刚满七岁，扎两条长长的马尾。爱美的妈妈给她配上两个红蝴蝶结，是用外公从上海带回的丝巾裁的，为防“虚边”爸爸拿半熄的烟头细细地烫了一圈。            黄葛树下的石板凳上，正在全神贯注“拍画”的是小园，黄而黑的脸上有些许泥土：“赢了！我赢了！”小园蹦得老高，旁边是撅着嘴一脸不服气的小伙伴。“小园，你又在玩，作业写完没？”小园妈妈端着饭碗过来了。“只剩一点儿了。”小园攥着一大把“战果”，喜滋滋地回答。小园还是比较懂事的，他原本有个哥哥叫小方，十岁那年在长江边游泳，不小心卷到趸船底下去了。在罐头厂工作的爸妈平时看他看得紧，他也体谅爸妈的不容易。

        小桃小园今天的语文作业是抄写三遍生字词。同桌小桃在学校就抄完了，小园不急，他有自己的“神器”——用橡皮筋把三支铅笔紧紧捆在一起，写一排立马变三排，厉害吧？

        开运动会是孩子最心驰神往的，因为可以吃各种零食。校门口和学校小卖部，三角粑、萝卜丝油钱、鸡嗉子粑粑、蛋烘糕、豆皮麻辣串、糖葫芦、凉虾凉面、奶油冰糕樱桃冰糕……总能把孩子们带去的零花钱席卷一空。

        小园在跑道上奔跑的样子真帅，头发一根根往后刷着，边跑边张大嘴吼：“啊——”小桃和同学们在跑道旁喊“小园加油”，另一个班的调皮蛋些就故意喊“小园漏油”。小桃轻蔑地瞄了他们一眼，因为小园刚吼完一个“啊”字就冲到百米终点了。

        春游去了红沙碛，曾经是前苏联轰炸机大队长库里申科率队来华抗日牺牲的地方。红沙碛遍地是闻名遐迩的三峡石，这些大大小小的石头光滑圆润，颜色多样花纹各异，有的神似动物，有的如同文字，到了长江下游，它们则被江水冲刷成圆圆的沙粒。小桃惊喜地捡拾起一块三峡石：“瞧，它多像一个‘大’字！”小园赞许地点点头：“我们再去找一个‘人’字吧！”

              二、恰同学少年

        小桃小园考上了同一所中学。

        天刚麻麻亮，小桃就出门上学了。小桃今天穿了一条黑色健美裤，搭配白色旅游鞋看上去英姿飒爽。从二马路到和平广场，从鸽子沟到高笋塘全是上坡梯子，每天要爬半座城，40分钟才能到达学校。“好累呀！”小桃想停下来歇会儿气。“加油！”小园不知什么时候从后面窜了上来，和她肩并肩爬了一坡梯子，很快又超越她到前面去了。“等等我……”看着小园麻利的腿脚，小桃眉一皱牙一咬，鼓足劲儿继续爬。小园总会在不远处故意放慢脚步等她，等她那句“我终于追上你了！”然后高深莫测地笑。

        那一年，这里发生了很多比“四大天王”谁是实力派谁是偶像派更重要的事。丝绸厂、电池厂、味精厂相继垮了，作为这座城市最后一家国有企业，产品被评为四川省著名商标、畅销十多个国家的罐头厂，政府空降了一个官员当厂长，据说不懂行又腐败，工人怨声载道，故意在流水线上丢烟头在罐头里。这一年，罐头厂也倒闭了。小园爸妈由人人艳羡的大厂工人变成下岗职工，在小巷子里摆摊卖起了酸辣粉。小园性格变沉默了，每天发奋学习，并有意无意地疏远了小桃。

              三、君住长江尾

        2003年5月30日，由川军军长杨森在1926年主持修建的万安桥，历经三次爆破后轰然倒下，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曾经热闹繁华的商业街二马路、聚集了二十余家企业的一马路、居民楼占了半边街的三马路，已变为一片废墟。小桃早已和爸妈搬到了上半城新家；而小园，明天即将跟随家人、跟随三峡百万大移民的洪流迁移到上海。

        “今晚7点，能去江边走走吗？”小桃用颤抖的手，写下今生第一封也是唯一一封最不像“情书”的“情书”。

        亘古不变的长江水向东奔流，远处传来西山钟楼迟疑又缥缈的钟声。

        “真没想到，这半座城，我们出生、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很快将被淹没在长江水中。”小园感慨道。

        “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们一直生活在水里，像鱼儿一样畅游，现在该上岸了。”小桃笑了笑，眼泪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