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这篇文章我已经想好了要写什么——一个最近听到的故事,并且深信发出来可以打动很多人,可是此时此刻我要写的不仅不是这个故事,而是为什么我不准备把它写出来以及关于它的反思。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前两天的一个早晨我打车上班,滴滴师傅是一个儒雅而有礼貌的中年男人,最开始师傅一直很安静。我想换换心情,于是对师傅说“我们走小路吧,那条小路的两边是几百米的柳树,很幽静”,师傅估计看出我喜欢这种开阔平和的心境,建议我最近两个月可以去北京植物园逛逛,那里的花开得很美。他说他常一个人去,一去就呆上一天,看看书时间很快就过了。我好奇问师傅怎么这么爱看书,师傅说以前不怎么喜欢,是他爱人生前带的,他的爱人已经去世十多年了,现在看书已经变成了一种寄托。可能是觉得跟我挺聊得来,就跟我多说了一些他与他爱人的事:他俩是发小,从小一起长大,共同经历了很多事,是真正灵魂伴侣,后来嫂子得病,当时他卖掉了家里所有东西还欠下几百万的债,就为了能留住嫂子,可后来她还是走了。过去这十几年他一直拼命赚钱还债。他没有一刻将他妻子从心里抹掉也没有再接受过别的女人。中间还有很多具体的事情,在这里我不方便写出来,看到后面你们就知道原因了。
那天我特别被触动,想到现在社会的人内心多么浮躁感情多么速食化,这样的故事多么难得多么发人深省,于是我忍不住将它写在了我的朋友圈,很多人评论说看哭了被震撼了。后面那两天,我脑子里一直想着这个故事,突然我冒出“不如把它写成一个完整的故事发到网上”的想法,正好我现在试着在简书上写东西,这不正是一个很好的素材吗?
考虑到当时在车上的时间很短,师傅只能我说了个大概,而我想还原故事的细节,于是我决定私下把师傅约出来,类似于“访谈”,再客观地把它写下来。于是我趁清明节放假这两天有空,真的去联系师傅了。本来我想陪师傅去看看嫂子的,可师傅两天前去过了。师傅人很好,没有拒绝我,昨天下午天很好,师傅开车把我带到了一个有山有水的地方,跟我讲了一些他跟嫂子的故事,实话跟你们说,当时我有三次都红了眼眶,师傅有一次讲到情绪激动也差点哭出来,即便是过去十多年了,再提到嫂子他的感情还是没有一点搁浅,反而就着岁月这把老火越熬越浓,连骨头都熬烂在汤里的感觉。
回来后的那天晚上我出门跑步,师傅给我描述的他跟他妻子的事突然就像画面一样浮现在我眼前,风一吹,没有征兆没有酝酿地,我眼前就起雾了,眼泪哗哗往下流。“我一定要写下来,写作材料已经够了,就算我的文笔技巧都很青涩,相信也会有很多人被打动,就像我自己被打动的那样,因为故事本身已经很有价值,绝对是浮躁社会的一缕清风,也许这会是我写出爆款文的好机会。”我心想。
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师傅,并试图告诉他,这样的故事写出来是对别人有益处的,理由听起来非常正义非常无私。
“我之所以愿意跟你说是感觉出你是一个懂事的女孩,写出来就变成了虚无,有些事放在心里比写在纸上更动人。”师傅等了很久回复我,“其实对我来说,这不是什么开心的事,我这么多年一个人也不是什么伟大的事,这件事对当事人来说是很痛苦很不愿回忆的。”不得不承认,当时的我特别失落,觉得之前的一切准备都打水漂了,又不得不尊重师傅的意思,心里甚至还出现过“要是不跟师傅商量,先斩后奏就好了,也许他会看在我是个小女孩而原谅我呢”。
没想到昨晚我失眠了,今天一天我也心绪难宁,不是因为我写不成这篇潜在的“爆款文”了,既然已经问过当事人意见,肯定是不会考虑再写。而是“不能再写”这件事带给我下意识的反应,折射出我人性中丑陋的那面:我说服师傅说服自己的理由听起来多么伟大,我只是将正能量输出的搬运工罢了,这么感人这么稀缺的品质我一定要分享出来让更多人看到。呵呵,若真是这样简单,那为什么当师傅间接希望我不要这么做的时候,我会觉得失落;为什么我一整天内心都不平静,因为师傅踩到我的痛处了啊——在正义的理由下还藏着我自私的想法,那就是利用师傅这件事来换取人气换取关注,尤其是对我刚试着写作又默默无闻的菜鸟。
我觉得自己特别伪善,有一种利用了师傅的真诚的负罪感。我点开了我两天前发在朋友圈里的关于师傅的那条心情,我问自己:“你敢说当时你发这条朋友圈,除了分享之外,没有一点想给自己加标签的自私想法?”心里冒出的答案让我羞愧不已,于是我删掉了那条心情。师傅修养极好,我知道以他的心胸是不会介怀的,可是我仍然跟他说了对不起和谢谢,我抱歉的是自己没能设身处地考虑到师傅失去了挚爱的痛苦,我感谢的是师傅给我上了生命中宝贵的一课。
对了,除了师傅跟他爱人的故事,他跟我还说过:“教养跟修养有很大区别,教养是外界对一个人的教化,一个见过世面西装笔挺的男人,他有教养却未必有修养,很可能他一肚子脏东西;而修养来自自身,设身处地替别人考虑,不卖弄不秀优越,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约束自己。”嫂子还在的时候,他们一起做了很多善事,没有人知道,他说帮人要悄悄帮,行善不是为了给自己添标签添谈资;那些拖着两车旧衣服大张旗鼓要捐赠的人最令他生气,因为穷人也有自尊,不需要施舍。
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因为修养不够,才会产生如此自私的想法呢?这件事提醒了我,以后做任何一件事,先问问自己:“会不会伤到别人?”如果会,那这件事对我诱惑再大、所谓正义的理由再充分我也不做,因为我无时无刻不面对自己的内心。我也特别想对那些从事媒体写作的人说:“也许写作是你的工作你的梦想,可每一篇都要考虑好了再写,其实你是清楚有的东西写出来所附带的负面后果的,但还是会为了赶热点赶头条赶爆文而刻意忽略,对吗?文字是武器同样也是匕首,当你站在道德制高点对一个新闻当事人口诛笔伐时,替社会上大多数人宣泄出了他们的戾气,有没有想过新闻层出不穷,人们的注意力很快转移,而旧新闻里的当事人正在承受以及未来将会承受怎样的痛苦?不要踩在别人的尸体上去做事,因为会欠下良心债且未必还得起。”
这件事不禁让我想起了5·12地震那年的范跑跑事件,当时社会对于他逃跑的行为表现出强烈的谴责与谩骂,为此,范跑跑往后的生活都遭受着身体跟心理的很大折磨。一个叫吴聪灵的记者,当时她是拍砖拍得特别狠的一员,却在7年后,为自己当年的行为对范跑跑写了一封公开的道歉信。也许每一个文字工作者,甚至每一个网民看了之后都会沉默并有所反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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