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雨

雨来临，像有预约。

说不清，道不明，拂袖过，梦一场。草长了，春深了，雨未停，仿佛无有涯际的昨夜，白玉兰的星在紫檀木的匣中争鸣。

在预约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甚惶恐。

惶恐得恍若一个跟父母走失的幼儿，狂风把伞和憧憬吹到九霄云外。

若干年前，街上的行人匆匆游到苍绿色中去了。留我一人，披肩散发，沐浴在这淅淅沥沥的雨里，像个蓝色的傻子。

你说，是在预约下一场雨吗？

冷绿的虫鸣给月的小夜曲铺开一缕悠长的云。

都说“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我以为雨的寿命是很长的。它能“润物”，渗入万物促进万物，生命不是一直在延续吗？

可是，那终归是别人生命的延续，犹如化作春泥的落红。

当晴空万里，鸟语花香，人们把伞收起，雨的影子又在哪里呢？

三岛由纪夫某篇小说的结尾很有意思，先寥寥几笔写做爱，然后将自尽写得洋洋洒洒，仿佛颠鸾倒凤只是前戏，长河落日才是高潮。

这样看，雨是短命的，交付一下使命，连恩爱都是短暂的。蓦然回首，便是分别，分离，天各一方，夜以继日。

一次雨后，你可以坐在一张硕大的毛毯上画上千张自画像，颜料将空旷的卧室染成光与影。

你也可以背上一个只有一点水和干粮的行囊周游世界，鞋印把曲折的路踏成黑和白。

很快你会发现，拉上窗帘，关了灯，闭了眼，横在冰凉的小木床上，孤独是时间空间狭缝里的流沙，从枕芯里哗啦啦地漏出来了，能将心潮填平。你试图找人诉说，可是没有一个人能真正感同身受，人们第一次听还会有耐心，听多了便是腻烦，也无暇听你唠叨重复的话。雨过天晴，万籁有声，人们又开始各做各的一份事去，任落红消损。

你说说，还预约什么？

失去过多，还落得一个无人搭理的境地。于是，咬破嘴唇，撕开衣襟，“自我排解”上演了，这样的孤独理所应当蜕变成了一种刻意的逃离，离经叛道，排山倒海。现实的残垣断壁外，具象的大逃亡，终点当然是抽象，魂飞魄散。

然而果真排解得了吗？千疮百孔，血肉模糊，越是逃离就越是孤独，似乎全世界都是陌生的面孔在发裂的墙角浮动，撩着你密密麻麻灯丝一般发烫的神经。到处旅游也好，谈论艺术也罢，可孤独却成了巴洛克风格裙子上一颗不规则裁剪的钻石，在微醺的极夜里眨眼。

只是，当心情有所平复，静卧思量，从那以后人们就再也不用伞了？

当多年前的泪水渐渐风干，那些受过伤的人便开始寻思换一种生活方式。

这半年，我经常会不远千里去一些寺院古刹。

不仅是欣赏里面特有的建筑，更是欣赏里面不特定的人。

在我看来，这些虔诚的人都是以沐者的姿态来烧香拜佛的。

放下过往的执着，洗去内心的痛苦，明镜之内，任纤尘飞舞，释然得像一条永无止境的长河。都说相由心生，在他们脸上，我分明看到了一股动人心魄的力量。

也许经历过坎坷，也许正在历经，可是丝毫不能阻挡他们对未来的种种期许。他们中有些真是善男信女，有些只是在祝福祈祷，却深深一跪，亦像一尊雕像，长达数分钟。

他们像在雨中无依无靠的人吗？

颔首，闭目，披上唏嘘的流年，就算旁人把目光投向他们又如何，他们明明在依靠内心深处沉淀的力量，推开小轩窗，换一弯新月罢。

我想，那些自暴自弃的人首先就没勇气千里迢迢来到这聚众祈愿之地吧，怕伤口暴露在空气中，甚至怕别人看他的眼神。然后，所谓的“闲云野鹤”无非是在掩饰那连篇累牍的伤感，“个人主义”显得多么苍白无力，这病态的孤独！

都说岁月催人老，真正催人老的，是人的心境。总觉得事物在终结，美好在消亡，生活煎熬，度日如年，可殊不知，“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有故事的人”没必要一直为“故事”所累，走出“故事”，生老病死，你会发现每个人都是自然规律的一部分，沐者之心与四时之风常在。

雨的寿命哪有短与长之说？她的寿命是无限的，这一场雨过后，过些日子，还有下一场雨，让时运得以流转，“天行健”，进与退，沉与浮，冷与暖，昼与夜，皆是交替进行，无需争先恐后，亦没有泾渭分明。

飞鸟在流云下数着褐色的叶，落叶也在烟波里望着银色的鸟。

你会忐忑，是因为你觉得你会永居一室，郁郁而终。可是远方还有琼楼玉宇，出入是你的自由。那时，高天白雪，良辰美景，也一样沐雨。

看完这一页，才会有下一页；喝完这杯酒，才会有下一杯；弹完这一曲，才会有下一曲，虽然每逢曲终，满坐寂然。你觉得知音在曲里，可知音明明在不知所起的雨里，灯火阑珊。

而此时，我正沐浴在这朦朦胧胧的雨里，敞胸露怀，等待下一场雨。

像愚者一般聪明，像智者一般愚蠢。

等待下一场雨，下一个春天，下一次阔别已久的重逢，不再落荒而逃，呼天抢地，在哪里跌倒，便在哪里爬起。

不必盛装出行，亦不必衣衫褴褛，你我都是凡夫俗子，沐雨只为洗去内心的波澜，闲庭阔步，好拥有一个博大的器量去承载可变的外界。

画野草如风，举杯淋弯月。

那个自己亦不把自己当寻常人看的三岛由纪夫，看得太近，太过聪明，把悲伤看得太透，迫不及待，最终也选择了自尽。

“巡天遥看一千河”，我望得很远，因而离悲伤很远。

在那里，浊酒是醇香的，野草是颀长的，满天的星被雨打得叮叮当当。

来易来，去易去，一切出于自然，又复归于自然，周而复始，人和事点缀其间却脱离不了自然，尽收眼底。

“孤帆远影碧空尽”，一杯酒下肚——

只是不知今夕是何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