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桠溪镇七八里远的村路上,经常有一个老汉骑着三轮电瓶车在路上飞奔,车厢里放着一个老旧的医药箱,从这村出来又拐到另一村,有时候一天能碰他三四回,老远人家就向他打招呼:“老爷头,又疯到哪里去撒。”哦,对了,这个老爷的爷,读音是“ya”。他高兴时会呵呵笑着回人说去给哪家挂点水,心情烦燥时,也会爆句粗口“放屁。”这一带几个小乡村,大人小孩子没有哪个不认识他的,赤脚医生老爷头嘛。
他爹生了三个儿子,最担心的就是他,个子生得小,庄稼人靠的就是一把死力气,个小力道上就吃亏,大哥小弟担子满满尖尖挑着,他一人在后面挑个空稻箩都嫌累。
当年的老爷头还没被人叫老爷头,被他老爹老娘宝贝似的叫着水头。他也是个热血青年,虽说农活上比不过兄弟们,但在思想进步方面一点不落后,继大哥当兵之后,他也报名参军了。
等到他当兵后,却也混到个卫生兵,据说当年即将被推荐上军医大,连报喜的信都寄回家了,还没等老爹老娘高兴多久,他却穿着缷了徽章的军装晃晃悠悠地回来了。老爹问他,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出来,只是呆在房间不出来,最后才知道,原来那个名额被部队首长家女儿给顶掉了。
当时在部队里的水头,情感上正出了问题,订好了亲的姑娘和别人好上了,姑娘后来有悔意,但水头对感情还是蛮纯情的,既然不爱,何必捆绑在一起,于是写了封信给家里,帮他退了这门亲。本来以为上个军医大,转个干,情场失意,事业得意,也是一种补偿吧,可是,上学的事也黄了。
水头整个人都不好,虽说连长找他谈话,告诉他以后有这样的机会一定帮他再争取,他翻了几个白眼给连长,接着扔了张请求复员的报告给连里。天天也不出操了,就是闷在营房里睡觉,连长在几次三番地劝说下,也不见他动心,拍了桌子:“滚!回家修地球去!”于是,水头就回家啦,当然他也没有修地球去,大队里缺赤脚医生,一个药箱子往肩上一背,就像模像样地干起来了。
水头变成了水头医生,除了个儿矮一点颜值还是有的,也有人到他家来说亲,老爹老娘也准备着好赶快帮他讲个老婆,下面的老儿子也不小了,前面哥哥不结婚,后面的弟弟怎么成得了家?可是水头医生就是不答应啊,老爹老娘愁得啥似得,老娘是个火爆脾气,揪到他就骂,他也不吭声,随着老娘一人在那里骂,老爹是真心疼这个儿子,舍不得骂,只是唉声叹气坐在灶门口使劲卷烟抽。
其实,水头医生心里头有一位姑娘了,那人是南京下放知青,在大队里教幼儿园。水头医生三天二头借口去那里,轮到要帮小朋友们打预防针,更是兴奋得跟啥一样,连小朋友们都看出来了,回家告诉大人:“水头医生喜欢咱们老师,就象狗闻到了屎一样团团转。”说这话的小朋友照例是要吃大人一个“毛栗子”的,这是大人告诫小孩子不要乱说话,但人们也慢慢知道水头医生喜欢了南京知青。
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人家姑娘心心念念要回城,对水头医生的殷勤是视而不见,波澜不惊,于是,水头医生的第二次恋爱没有开始就失败了,说白了那就是单相思。过了几年,姑娘回城了,水头医生彻底断了念想,家里帮讲了一门亲,草草地结了婚。
结婚后没几年,开始包产到户了。他背着药箱子穿村到户,田里的活哪干得了?要插秧了,妻子跑来跑去找他去插秧,就是找不到他的人,边干边骂,边干边骂。插了几行秧,发现田里全是人,原来水头医生叫村上的人都来帮自家田里插秧了。妻子问:“那个家伙呢?”别人回:“不知道在哪个村呢,让我们过来帮忙。”妻子咬牙切齿地骂上了一句:“这个懒人。”而这边的方言里懒,没急性的人叫“老爷”,于是,水头医生又变成了老爷头。
别看老爷头修地球不行,全靠妻子里里外外一把抓,可说到行走医道,别人那是大拇指一翘:“杠杠的。”这十里八方的没有不知道老爷头的,不管有什么毛病,都喜欢来找老爷头。
比如,有个嘴馋的小朋友,为了吃蜂蜜,居然跑到油菜花里捉蜜蜂去,当然啦,他的小嘴也是被叮得肿成个大香肠,家长牵着孩子跑到老爷头家来问怎么办,老爷头不慌不忙,拿根缝衣针,用酒精擦一擦,把那根断在肉里的蜜蜂针给拔出来,又从药箱里拿了三粒消炎药,让回家一天三回,一次一粒吃下去,隔了几日,再见那个小朋友,嘴巴已经恢复正常,大人就说多亏了老爷头啊。
又比如,另一个嘴馋的小朋友,他竟然把几粒铁弹子给吞下了肚子里,虽然看着没事,但大人着急呀,于是带着他来给老爷头看。老爷头瞅了几眼小朋友,对大人说:“不要舍不得菜油,回家给他灌点油,明天就拉出来了。”果然,第二天,小朋友蹲在村边的竹丝窠里拉了出来,其他小朋友见证了那几粒铁弹子确实在那一坨里,争相跑去告诉老爷头,老爷头为了奖励他们,在药箱里拿了些粉红、嫩黄的宝塔糖分送给他们,结果第二天,所有吃到糖的小朋友们都屙出了蛔虫,那一段时间再也不喊肚子痛了。
还有那么一些时候,有赶着猪过来的人找老爷头:“老爷头啊,我这猪不吃食了,你帮看看吧。”老爷头也不说啥,摸摸猪肚子,从药箱里拿出小孩胳膊粗的针筒出来,套上大粗针,吸上一种药水,让猪主人再找几个人,按住猪,一针扎进猪肚子上,一推,药水进去了,拔针出来,拍拍手,好了。
这是赶到家里来的,还有一些老人啊,病重的啊,没法起床,那就得麻烦老爷头到家里去了。有时候,夜里也有人拍门叫他,他搓搓眼屎,背着药箱子出门了,开始是靠双脚走,后来骑着二八杠的自行车,再后来,有了电瓶车,就与时俱进,开起了小电驴。
俗话说,城里的雨多,乡下的鬼多,可这么些年一路走夜路,老爷头从来就没有遇到过,他认为他这医术,连鬼都怕他三分呀。可就有人瞧见,他在路边烧过纸,他也坦然承认:“我肚子疼了三天,吃药打针都试了,没好。看来是什么缠上我了,一烧纸,好了。”年纪越来越大,他就越来越神叨。有人病入膏肓,挂水已找不到血管,他竟然对人家说:“烧点纸钱去吧,烧了就能挂进去了。”还有人真得相信他,结果,也不知道是烧了纸钱的缘由,还是他终于在老花镜的帮助下找到了血管,反正就是后来挂进去了。由此,他的医术又增添了口碑,四邻之下,找他看病的人更多了,他也不自负,看看他医不了的,赶快让人送医院,这样一来,乡人们又对他敬重一分。
有一段时间,村医承包了,别的赤脚医生脱贫致富,家里小洋房盖着,装修得像城里的小别墅,可他竟然还是那点老楼房,用他妻子的话来说:“连个板凳头都没挣到。”他还是晃晃悠悠,各个村跑来跑去,挂水的收点药水钱,拿药的,有时候拿个一粒二粒,药钱就免了,还有些朋友,干脆就全免了。人家赤脚医生已穿上鞋,开起了门诊,他还是做着正儿八经的赤脚医生,风里来雨里去地背着药箱四处跑。
他蛮自在,蛮得意,他说:“我生的女儿,要钱干什么。我过得别提多惬意了。”
是的,年轻时夏夜的笛声响彻整个乡村,年老时,吃过晚饭后,拿出二胡拉上一曲叫不上名来的曲子,心无旁鹜,干干净净,赤脚也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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