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林的父亲快不行了,他不是感染新型冠状病毒。他是九月份检查出来的肝癌晚期,拖到年底已是灯枯油尽。阿林按照母亲的意愿,将他从县城返送回乡下。
乡下活动空间大,人多热闹,红白喜事,左邻右舍会相互帮衬。父亲也可以和亲近熟悉的人再见见面,母亲早就想好了。
武汉新型冠状病毒肺炎愈演愈烈,连阿林他们村里的老人,都知道这种病毒的厉害。1月23日,父亲走了。阿林忍住悲伤,发丧通知亲朋好友。按照农村风俗,丧事要过了新年,在年初二举办。
可到第二天,阿林就得到村委会通知,白事从简,家里聚集性摆餐,只限两桌。阿林重新发丧,把范围缩小再缩小。母亲不理解,扯着阿林的衣襟,骂他是不肖子孙,止不住嚎啕大哭。
阿林的女儿年前刚生了二胎,还在医院的她不能给爷爷送丧。除开左邻左舍,奔丧的都是些有了年纪的至亲,有二十来人,正好两桌。年轻人的后辈们都没有来,他们吩咐自己的长辈不要逗留太长的时间。母亲的情绪又一次崩溃,亲孙女没来,连外孙也不见面,阿林的两个姐姐怎么也安抚不住。
母亲是个信佛之人,所幸邀到两个做道场的和尚,可以送父亲上山。阿林捧着父亲的骨灰盒,细雨夹着冷风打在脸上,和眼里流下的泪交织在一起,又咸又苦,那是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农村讲究穿白,子孙们穿着孝服,浩浩荡荡为逝去的亲人送丧,这样才显得体面。在寥寥几个送丧的人后面,母亲在不断地哀嚎,她多么想让父亲热闹体面地离开。对老人来说,他们更看重自己生命的意义,子子孙孙,代代相传,生生不息。
父亲成了阿林他们村有史以来,办得最简单的丧事。
送走了父亲,母亲病了。母亲和父亲同年,今年七十八岁。她心脏不好,血脂血压也高,十二月份上旬还住过院,阿林和两个姐姐轮流看护。当天,阿林给她的主治医生打电话,医生说现在是非常时期,能不上医院就别上医院,按时吃药,尽量别刺激她,小心看护就好。
阿林知道,母亲的病一半是心病。他搭了个临时床,晚上陪她,跟她聊这次疫情的严重性,给她看网上的视频,还跟她说现在出门的人一定要戴口罩。
母亲的病好了些,阿林的妻子扶着她能下床慢慢地走动。年初五,久违的阳光洒满了院子,阿林搬出靠椅让她晒太阳,她的气色好看多了。
工厂因疫情延迟了工期,阿林和妻子商量,母亲由她在家照料,村里需要志愿者,他想去帮忙。初八下午,阿林和澉浦镇的几个志愿者,在路口值守。阿林正在为车里的人测量体温,他妻子来电话了,带着哭音说,母亲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阿林一路狂奔,给在社区医院上班的表哥打电话。妻子告诉他,中午服侍母亲吃面条,见母亲吃玩睡下了,自己就去地里摘菜,回来却发现母亲倒在了地上,估计是下床上卫生间时摔倒的。
表哥检查完母亲朝阿林摇摇头,阿林急忙掏出手机拔打120,表哥按住他说没有抢救的希望了。做过村医的二叔劝阿林说,已没用了。赶来的大姐瘫坐地上,阿林的妻子愧疚地暗自抽泣。此时,所有的情绪纠结于阿林心头,他捶足把头往门框上撞,额头的疼痛仍无法减轻内心的痛楚。
晚上十点三十七分,母亲走了。阿林陷入后悔与自责中,早知道应该送母亲上医院。如果有医护人员专门看护,母亲是不会离开他们的。
因各地的疫情病例增多,村委宣扬大家在家里蹲,不串门,不聚集,做好个人防护。因此阿林没有通知左邻右舍。凌晨,姐姐们悲声恸哭,让邻居们知道了母亲的离世。几个和母亲生前要好的邻居,戴着口罩,默默地叩拜完就离开了。
政府对红白喜事又有了新规定,红事停止,白事从简。阿林给几个至亲发了丧,他们停留片刻就匆匆走了。疫情面前,谁也不敢掉以轻心。清冷的屋内,燃烧的蜡烛在流泪,阿林哽咽地两个姐姐说,母亲太孤单了,我们再陪她一晚吧!三人围坐在母亲身边。
夜静冷,阿林打开母亲平时用的念佛机,里面喇叭里传出“南佛阿弥陀佛”的吟唱声,声音响亮,穿透了黑夜。平安,康顺,一直是母亲对儿孙们的祈愿。伴着念经声,阿林看向母亲,她的眉眼舒展,神色安然。
天亮了,殡仪馆的车来了。阿林对着母亲叩首再叩首,嘴里喃喃道,母亲!原谅我这个不孝儿,没及时送您进医院;阴阳两隔后,又无法让你体面地离开。殡葬人员起身抬棺,阿林踉跄跟上,脸上的口罩湿了又湿。
殡仪馆回来,躺在四方盒里的母亲很轻,阿林小心地抱在胸前;大姐捧着的像框,小姐姐怀抱饭钵,往山上走,姐夫们无声地跟在后面。在父亲的墓前,他们三姐弟缓缓地跪下,流泪愧疚地说道,对不起,父亲,我们没有照顾好母亲,她来陪您了!
阿林打开墓盖,把母亲的骨灰盒和父亲的,紧挨在一起,盖上墓盖,撒下一把泥土,母亲和父亲永远在一起了。
阿林磕下最后一个头,心里默念,父亲母亲!这肆意祸乱的病毒,终有尽头。这个晨昏交替,血脉相承的人间,哪能轻易被打倒!您们安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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