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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手记七:梁德庆和哥哥

采访手记七:梁德庆和哥哥

作者: 刘敬德 | 来源:发表于2023-03-23 00:05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采访背景

    “听众朋友们,上午好。节目最后是点歌环节,今天也是个下雨的日子,希望收音机前的你们,无论居家还是外出,都注意安全。

    尾号6542的,这位叫阿达的网友,点播歌曲,来自伍佰,《挪威的森林》。 他留言:‘把这首歌送给我的前女友,每到下雨的日子,都会想起你。’

    看来这首歌背后有着一段属于他的故事,节目最后,《挪威的森林》,送给大家!”

    九点五十分,我到达了电视台大厦的一楼。

    碰巧今天的采访对象-梁德庆还在上播,他是本地电台的主持人。

    见到梁德庆之前,我就对他略知一二,曾听过他主持的电台节目,声音温柔却不失磁性,节目氛围轻松,常常出其不意地穿插些冷笑话,颇受好评。

    一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赴约前,我就在心里猜想着他的样子:三十岁左右,戴副四四方方的黑框眼镜,中等个子,偏瘦,喜欢穿素色衣服,可能烫了一头颇具艺术气息的男士卷发。

    结果和我猜想的差不多,除了发型,我猜错了,他留了个简单的板寸头。

    我和梁德庆约在上午十点,在电视台一楼的麦当劳碰面,他迟到了一会儿。我替他作主,点好了咖啡。我们坐在餐厅的角落位置,透过落地玻璃幕墙能看到大楼外的街道,雷阵雨刚过,天空依然灰蒙蒙一片,路上行人并不多。他刚坐下,还没来得及和我寒暄,又接起一通电话,谈论着关于节目选题的事情。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没事,我也刚到,咱们开始吧。”

    梁德庆不语,他用余光扫视四周,我洞察到了他的顾虑,在电视台一楼碰到熟人的可能性太大了,这亦说明他聊的可能是极具隐私性的内容,顿时激发了我更深层的好奇心。

    梁德庆呡了一口还温烫的咖啡,简短的自我介绍后,他开始了讲述...


    梁德庆的第一段讲述

    “要说清我的这段经历,必须从我小时候说起。我的老家是在河南洛阳下面一个普通的小县城。自打我记事起,家里的经济状况就不怎么好。因为我妈的病,需要花钱。

    我妈患精神方面的疾病。她和我爸结婚时,还挺正常的。相继生下哥哥还有我后,因为产后抑郁加上疲劳过度,患上了癫痫,也就是咱们说的羊癫疯。

    这病,如果及时就医,是可以慢慢稳定的。但那时县城的医疗条件有限,加上我爸妈根本没什么文化,就耽误了,病也愈来愈严重。

    我妈癫痫发作时的样子,我现在已经没什么印象了。只记得,我妈发作时,我哥哥会把我关在隔壁房间,让我看连环画,他自己留下来照顾我妈。

    两个卧室不过只隔着一面墙,能通过传来的声响判断隔壁发生了什么,譬如妈妈的呼喊声,桌椅板凳倒地的声音,或者哥哥用老家方言不停说着的‘没事...没事...’。哥哥大我三岁,那时候他在尽可能保护着我,家里有个被视为精神病的母亲,我在附近小孩堆里常常被戏弄和欺负,他总是替我出头。‘哥哥’这一身份,让他注定比我承担的更多。

    我妈没法出去工作,只能在家里接些手工活。而我爸去了郑州打工,那边的工资高点,我们读书,我妈看病,都需要花钱。

    在我看来,我爸绝对是个合格的,甚至有些伟大的男人。妈妈患病的这件事,他从来没有怨言,我几乎没见过他在家里发脾气,他一个人默默扛起整个家。”


    梁德庆停顿了片刻,喝了一口咖啡,他讲述的过程中,我尽量不插话,时不时点点头,拿着笔记本,记录一些必要的谈话内容。

    或许是话题太沉重,他和我讲话时的语气稍显低沉,时不时和我四目相对,但更多时候是透过玻璃观察大楼外面的动态,他的眼神柔和,但亦透着些许疲惫。我喜欢这种真实,他不用像在电台主持节目时那样,设计台本,思考下一句该说些什么,怎样去取悦听众。这些沉淀在他过去生活里的事,已经根植在他的大脑里,不需要刻意组织语言便能娓娓道来。作为采访者,我渴望的正是这种‘真实’。


    梁德庆的第二段讲述

    “继续说我妈的事吧。我妈在我十二岁,大概初一时,失踪了。那天,我哥陪着我妈去洛阳市区看病,结果在医院里,我哥排队交钱的一会儿功夫,我妈就不见了。

    我们报了警,在市区,县城,我妈老家,甚至我爸工作的郑州,能想到她会去的地方都找过。我的整个初中,几乎都在“找妈妈”这个状态中度过。那时哥哥带着我,在街头巷尾张贴寻人启事,一间间救助站碰运气,甚至还去打捞队辨认过一具溺水后,被泡得肿胀的无名女尸。

    因为妈妈失踪那件事,哥哥曾自责过一阵子,毕竟人走丢了是在他眼皮底下发生的,而他身负的这种内疚,我相信无论过了多久,都还存在,但关于我妈失踪的这件事,我却有其他的看法,这个咱们后面再展开。

    无论如何,我们那几年的寻找始终无果。

    有长期病患的家庭,在病人离开后,那种解脱,释然,长舒一口气的轻松感,我特别能理解。渐渐地,除了我,爸爸和哥哥都不再提起妈妈失踪的这件事。接着,我也对这件事避而不谈。

    我初中毕业后,面临着两种选择,一是继续读高中,二是像哥哥那样出去打工。成绩出来后,我打电话给我爸,他先是了解学费和生活费,沉默了片刻,又问中考的成绩,‘考的不怎么样,你来郑州打工吧。’

    去郑州的那天,我没有提前告诉我爸,等我找到我爸的住址时,才发现,他在郑州已经有了自己的新家庭。我完全能理解,妈妈失踪,而爸爸一直异乡打工,需要找个人来继续过日子。只是那顿晚餐,我吃得不是滋味,他一直夹菜给我,我却没怎么动筷子。

    第二天,我就坐火车南下,到广东佛山,找到了我哥哥。那时,我哥哥在货运站里打工,通过他,我也留了下来,从货运站最基本的搬运工做起。搬搬抬抬的重活,于我而言,有些吃不消。但我从小到大就是那种什么都憋在心里,不往外说的性格。

    在佛山,我只做了两个月的搬运工,便回去继续读书了。有个晚上,哥哥找到我,他一脸认真地问我,‘你想回去读书吗?’,我点了点头。

    接着他把存折交到了我手里。

    那年十月,我重新回到学校读书,自此,高中,大学的学费,哥哥都以一己之力为我承担了...”


    “后来呢?”停顿的间隙,我追问道。

    “有个东西,我觉得你要看下,它和我接下来说的有关。”梁德庆从公文包夹层拿翻出了一张过塑后的剪报,递向了我。

    发行方是佛山晚报,本地生活栏目一篇不起眼的小报道。标题,“老字号典当行被盗,当场抓获两人,系内外勾结作案!”

    我默读剪报内容,趁这个空挡,梁德庆走向散台区域,向那边的熟人打了个招呼,临近午餐时段,麦当劳的人多了起来。

    “这个作案团伙之一,是你哥哥吧。”阅过整篇报道,我有了一种‘确切’的猜想。

    梁德庆点了点头,继续讲起他的故事。


    梁德庆的第三段讲述

    “我读高中那时,我爸已经不怎么管我了,他每个月会准时给我两百元生活费,后面新家庭那边生了小孩,爷爷奶奶也需要钱,他压力非常大。我就主动和他说,每个月给我一百就可以了。

    每次开家长会,他都远在郑州,没法回来参加。除了高三,准备高考填志愿时,我班主任打电话给我爸,让他无论如何都要来参加。

    因为经济拮据,我没有别的心思,拼了命地学,为了能拿到学校的奖学金,能让外面打工的哥哥压力小一点,还有买一张去佛山的火车票。我确实不是天赋异禀,读书特别好的那种料子,成绩排名大概年纪十几名的样子,总之,没能拿到奖学金。所以我再次到佛山,已经是高三毕业的暑假。

    和哥哥整整三年没见,他变得略微发福,穿衣打扮也时尚多了。那时哥哥已经离开货运站了,他在电子厂做了一阵子电焊类的工作,他觉得可以学习一门手艺,比搬搬抬抬要好。”

    梁德庆停顿了一下,喝了一口已经凉掉的咖啡。

    “我大学去了河南师范,一是师范院校学费低,二是离家近,可以省下交通费。我知道我爸那边是拿不出大学学费的,我只能靠自己。我当时暑期从佛山回到河南就开始打起暑期工,但是两个月下来凑的数字距离大学学费,仍然差了很多。

    没办法,我再次求助了在佛山的哥哥。哥哥什么也没说,第二天,就把学费汇给了我。他唯一叮嘱的话是,在大学好好学习,不要总想着打工,钱的事情他来搞定。

    我的大学生活和大多数人一样。只是过得更节制,更朴素,我的学业成绩并没有因为课余生活的单调而变好,反而因为我学的是新闻学,因为钱的问题,很多课外实践我都不能去做,因为费用太高。

    我常常问自己,那时候时不时可以更努力一点,我指的是赚钱的事情,因为我确实没有尽全力去打工。我明知道一年上万的大学学费和生活费,是座山一样的存在压在了哥哥身上。我那时候默许自己不去想这个问题,不去思考我是否自私,这对哥哥是否公平,我也从来没有开口问过哥哥,你会不会喘不过气来?

    而是,钱有富余时,用来买手机,用来买礼物送给我喜欢的女同学。

    大三上学期的某一天,老家街道办的妇女主任联系上我。说我哥哥在佛山犯罪被抓起来了,要枪毙。那时她的措辞过于夸张,导致我听过后,直接两腿一软,瘫在了地上。

    赶到佛山时,我能看见哥哥,但哥哥已经看不见我了。听到这里,你不要误会,我哥哥他没有死。

    哥哥和他的两个朋友,计划偷一间典当行,因为有个人在这里做过学徒,熟悉内部环境,整个过程很顺利,但是他们在离开时,警察赶到了。原因是他们不知道典当行的摄像头已经升级,安装了闯入报警功能。他们试图从三楼洗手间逃走,但是哥哥失足摔了下去。三楼当然摔不死人,但哥哥后脑着地,造成脑外伤溢血,双眼视神经损伤,视力从1.5减退到0.05。所以我赶到佛山见到我哥哥时,是在医院,而不是监狱。这也是我为什么说哥哥再也看不见我,因为他失明了。”

    梁德庆沉默了好一阵子。我没有去开启话题,没有盯着他,开始低头写字,我知道他需要短暂的休整。这段经历于他而言,不止是对哥哥的犯罪过程的一副素描,更重要的是勾起隐藏在背后的动机,让梁德庆自责不已。

    “哥哥被判刑三年,这期间,我来佛山探监过两次。都被哥哥拒之门外,哥哥看不见东西,读不了信,我只能写下来,请求狱警读给他听。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洛阳老家的邻里街坊,把哥哥视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妈妈羊癫疯接着失踪,爸爸组建新家庭,哥哥外出打工最终犯罪入狱。我们一家人被理所当然地视为奇葩。留在老家的我,爷爷奶奶,常常处于这种流言蜚语之中。

    三年后,哥哥释放的日子快到时,我打电话给监狱确认,被告知哥哥三个月前已经提前出狱了。再后来,哥哥失踪了。我像当年找妈妈那样,把哥哥过去十几年在佛山曾经工作过的地方,全部都找了一遍。他曾经的工友,老乡,交往的女朋友,可以想到的人,我全部都问了一遍。总之那以后,距今有五六年了,我再也没有见过哥哥。”


    采访尾声

    一晃儿,我和梁德庆已经聊了接近两个小时。

    阴天转晴,正午阳光从玻璃幕墙穿透进来,打在我们身上,我刚想提议换个位置坐,但我意识到采访已经结束了。

    我本想用几句客套话结束今天的采访。这时,梁德庆的目光扫到了我一直记录的笔记本。

    “我可以看下吗?”

    我迟疑了一下,因为笔记本上写的内容不全然客观,也写了我日后对采访素材进行加工时,写的引导词,但我还是点了点头。

    梁德庆草草地浏览了一遍,“动机?”,他读出了我在笔记最后写的那个词。继而望着我。

    “我觉得你省略了关于你的部分。包括你主动找我采访的原因,我称之为动机,不好意思,可能用词不当。”

    梁德庆把笔记本合上,放回我这一边,他开始解答我的疑惑。

    “哥哥失踪后的第三年。那天,我接到一个电话。接电话后,那一边没有声音,但是持续了几秒钟,我本能地喊出‘哥哥’,能感觉到那头的人愣住了一下。我知道这样说很荒唐,但是我知道对面的人是哥哥。

    也是那一刻,我有了一种接近事实本身的猜想。妈妈和哥哥都没有失踪,他们选择主动离开。

    当时,知道爸爸在郑州有了新家庭的妈妈,陷入了纠结。一直以来她就自责自己的病成为了家庭的拖累,所以她没有怪过爸爸。终于在我和哥哥上了中学后,她选择了主动离开。只是她没有预料到,她走了以后,我们始终四处找她,没有放弃,她应该留下一封书信说明,那样至少哥哥不会自责。

    而哥哥的失踪和妈妈一样。他自幼知道,去照顾一个长期患病的人,这会多么地辛苦,而且持续一生一世的过程。所以在双目失明后,他选择了离开我,彻彻底底地。他担心成为我的负担。”

    “但这只是你的猜想。”

    “当我查到那通电话的号码所在地,也是在广东,更加坚定了我的想法。我辞掉了老家的工作,来到广东。在来程的火车上,当我听到列车到站的广播声时,我就有了这样一个想法,过程不易,但我最终还是做到了。

    我知道哥哥在这城市的某个地方过着属于他自己的生活,可能已经成家,也可能没有。这都不重要。双目失明的他,如果在某一天能通过本地电台,听到我的声音,他便会知道,他的弟弟始终陪在他的身边。这就够了。”

    中午一点,梁德庆的采访结束。我望着他往电视台大堂走去的背影,我重新低头看着刚刚写的那页采访笔记。刚刚在采访的结尾,我问了梁德庆一个问题。

    “那关于我的这次采访?”

    “因为我抱着一种侥幸,或者说是一种希望。如果哥哥的眼睛已经治好了,也许会在报纸上看到这篇采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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