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栩
(作品:《一九八四》,[英]乔治·奥威尔著,董乐山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6月)
“老大哥在看着你。”这句名言的背后,是乔治·奥威尔对人类社会的担忧,它化做充满警示的文字,构筑了《一九八四》这一鸿篇巨制,预言式的宣告未来世界人类所面临的奴役与卑屈的可怕境地。
在奥威尔所预言的未来世界里,对肉体的压迫已退居其次,转而代之以思想的操控。这一操控手段温和而隐密,有着循序渐进的特点,却又无孔不入。以书中的大洋国为例。彼时的国家内部,其机构设置就只有四个部门。四个外表相仿的庞大的金字塔式的建筑。对未来国家机构建筑外表的简单描述,强调了“统一、一致”的单一化信息的同时,又传递出令人望而生畏的等级气息。
真理部负责一切宣传活动,一切能产生文字、观念、思想、表达的领域都在它的掌控之下。与负责战争的和平部、负责法律与秩序的友爱部、负责经济事务的富裕部不同,基于思想操控的认识,以便更为有效的控制民众,服务于国家和对外战争的需要,真理部的地位显然高于其它三个国家机构,这也就是思想警察成为人人闻之色变的恐怖存在。
没人见过真正的思想警察。奥勃良不是,奥勃良是核心党员,他也在思想警察的监视之下。所有的核心党员和外围党员,以及全体无产者,都在思想警察的监视之下。这是大洋国的现状,欧亚国和东亚国大体也如此。奥威尔没有花费大量笔墨去描绘一个思想警察应该如何去履行自己的职责,而是通过温斯顿·史密斯的日常工作和生活经历,以及他那耽溺于幻想的疯狂举措铺叙出一幕幕骇人的场景,将高压式的紧张气息揉合进对日常事无巨细的讲述中,以此突显出一种无法看见、难以触摸又时时感觉得到的恐怖。在此种恐怖氛围里,思想警察光是这一称谓也就有了真切可感的具体形象。
这一形象或许就如同开旧货铺的却林顿先生,一旦剥离“旧货铺”、“却林顿”这些伪装之下的符号,思想警察的真面目也就即时的浮出水面。这时,对温斯顿来说,这个大约三十五岁的人也就“是他一辈子中第一次在心里有数的情况下看到一个思想警察”。
“心里有数”不啻于是对温斯顿的调侃。这一短语包含了温斯顿落入圈套并且一步步滑向深渊的必然经历。作为全书情节的重点,温斯顿与却林顿先生的交集成为恐怖的开端,也是揭开思想如何操控民众的指引与铺垫。
温斯顿在却林顿先生的旧货铺里购买了一个日记本,以对这种出自过去年代的纪念品的关注和拥有,流露出思想不纯的倾向。“任何东西,只要是古旧的东西,尤其是美丽的东西,总容易招疑。”在思想上一旦与过去有了联结,就会产生比较的标准,进而也就会滋生出独立思考的能力。温斯顿买下日记本时已经引起了思想警察的注意。随后,温斯顿又对旧货铺里陈列的一块珊瑚有了兴趣,并将其购入囊中。如此,温斯顿成了思想警察的重点监控对象。
却林顿先生引导温斯顿参观旧货铺楼上的房间,正式向温斯顿铺开了圈套的入口,这一情节插入的自然而流畅,算不上突兀,如同必然会发生的那样,温斯顿怀着对房间的依恋租下了它,作为自己送给裘丽亚的礼物。
温斯顿与裘丽亚的相识与相恋,成为一种政治行为对思想操控的反叛。温斯顿结过婚,妻子凯瑟琳是一个“思想好”的天生的正统派。裘丽亚知道这是一种什么类型的人。他或者她“根本不可能有坏思想的念头”,头脑里“没有一个思想不是口号”。这种类型的人也知道要响应号召生儿育女,为了服务国家而繁衍后代,却又极力回避令其厌恶的性爱。这种对性爱的厌恶来自于思想灌输的结果。因为有了性爱,也就消耗了精力,在性爱中产生了愉快,内心感到快活,“那么你有什么必要为老大哥、三年计划、两分钟仇恨等等他们这一套名堂感到兴奋?”
温斯顿对过去年代纪念品的拥有已激活了独立思考的能力,在裘丽亚充满智慧的见解下,两颗叛逆的心迸射出爱的火花,温斯顿真正的对一个女人的肉体产生了欲念。在这单纯的事实面前,“他们的拥抱是一场战斗”,无论这场战斗的胜败如何,温斯顿与裘丽亚不约而同的意识到,他们已经是死者。因为,在向那个看不见的恐怖宣战之际,“最好把自己当作一具尸体”已成为二人的共识。
温斯顿与裘丽亚相恋成为反叛思想操控的不屈的象征,可它在思想高压的管控下最终沦为一桩可悲的笑话。从不屈的反抗到闹剧式的收场,奥威尔在对其所创造的“双重思想”这一概念耐心而细致的讲解下,给读者展现了一个如何改造自由意志的过程。
改造自由意志是全书的精髓,也是奥威尔对未来世界的担忧。这一担忧以奥勃良对迫害者的全新认识成为思想操控的概括性总结。“我们同过去的迫害者不同,我们不满足于消极的服从,甚至最奴颜婢膝的服从都不要。你最后投降,要出于你自己的自由意志。”按照奥勃良的阐释,异端之所以是异端,就在于他上了刑场挨了枪弹,他的头脑里依然保留着他的反叛思想。对自由意志的改造则在于,大洋国不毁灭异端,而是通过改造,争取他的内心,使他脱胎换骨,成为顺应“你得是”这一告诫的新人。改造自由意志亦是洗脑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付诸实施之际,仍然免除不了拷问的手段。手段并不新颖,除了施加肉体的痛苦,寻找受刑者各自的弱点然后各个击破也就成为101号房间令人畏怖的去处。
101号房间通过对受刑者弱点的掌握,更多的从精神上而非肉体的方式对受刑者进行施虐与折磨,直到受刑者在抑制不住的惊恐下出卖自己最看重的人。这种出卖是受刑者心理防线的全面崩溃,它有别于精神溃败,这是对一个人底线的全面破坏,当出卖了自己最看重的人,也就等于是改变了自己。这种改变是大洋国需要看到的结果,它所带来的效果则是,经过改造之后,拥有新的自由意志的温斯顿得以释放。当然,这只是短暂的获得自由。得到自由的温斯顿从不缺钱花,还有了一个挂名差使,待遇比以前好得多。只是,如今的温斯顿已没人对他发生兴趣了。当温斯顿又被逮捕时,这一次,他站在被告席上,“什么都招认,什么人都咬。”直到“等待已久的子弹穿进了他的脑袋”。
对自由意志的改造以改变自己作为改造收到的成效,却又何尝不是通过这种改造而获得被大洋国认可的新的自由意志呢。在《一九八四》里,改造后的自由意志不再是个人意志,而是随时都能添加、剔除、揉合、变形的官方意志。温斯顿在101号房间经历的恐怖一幕,目的在于破坏其内心的防线,使其说出并非在刑讯的诱迫下伪装出来的供词,而是温斯顿内心真正的意思。如此,温斯顿成了一个新人,一个拥有“官方自由意志”的新人。
这个新人作为改造成功的典范重新拥有自由,同时,拥有了较之以前良好的待遇和清闲的时光。典范的意义在于,作为符号使之出现在公众面前,以此说明改造的优越性,当宣传热度消退,来自官方对典范的扼杀也就成为势所必然的举措。临刑时的温斯顿有着清白的思想,主动、坦诚的对老大哥供认自己的罪行。这不是招供,这是悔罪,是对老大哥的热爱。在“官方自由意志”的支配下,热爱老大哥的温斯顿既使死去,也是一个思想纯正的人。
这是洗脑后的作用,它让一个犯下“思想罪”的人,在生命结束前,仍然相信自己对老大哥来说,是“背离慈爱胸怀的顽固不化的流亡者!”故而,如温斯顿这般“思想犯”不是戴着脚镣上刑场,而是怀着愧意面对死亡。这是“官方自由意志”的胜利,亦是《一九八四》予人的启迪。
作为一部超越时代的警世之作,《一九八四》创造性的预见到未来世界的暴政不再以对肉体的消灭为主要表现形式,而是将思想管控的高压推向了极致。“以前的专制暴政的告诫是‘你干不得’。集权主义的告诫是‘你得干’。我们则是‘你得是’”。大洋国明白,绝不能制造殉难烈士。异端“所以被杀是因为他们不肯放弃他们的真正信仰。这样,一切光荣自然归于殉难者,一切羞耻自然归于烧死他们的迫害者。”大洋国明白这一点,烈士之所以是烈士,首先在于他们的供词是逼出来的。101号房间的设立就是避免犯下这种错误,在101号房间里,每个受刑者的供词都是真的,尽管那也是拷问的结果。其次,大洋国不会让死者起来反对自己以及死者生前所获的来自官方的定论。这就是真理部的工作,篡改过去,抹掉一个人生前的一切。
奥威尔的这一预见描绘了一个可怕的未来。在那个未来的世界里,过去成为控制现实的手段和工具,它可以被任意涂抹,任意装扮,攻击思想上的异端,损害某个已蒙上阴影的重要人物的威信,直到把一切有思想污点的人彻底抹除。在对过去的篡改下,打入另册的人成为空气,成为从来就不存在的人。除此之外,创造与添加作为对篡改过去的辅助手段,任何时候都能成为燃起民众兴奋的新的增长点。添加一段历史,创造一个根本就不存在的人,使其成为过去的本来面目,在奥威尔的预见里,这一切真实的可怕。其可怕之处在于,无论抹除一段历史、一个存在着的人,还是添加一段历史、创造一个不存在的人,它们都以真实的历史记录着、存在着,丝毫不见篡改之后的痕迹。抹除的干干净净,创造的真实可信,没有人认为自己知晓的过去被篡改过,就连篡改过去的人也认为自己不过是在修订排印书籍时出现的稍许错误而已。
显然,奥威尔关于未来的预见给予人们对极权主义更多的反思的空间,也让《一九八四》随着阅读的普及赋予每个人更多的良知上的警醒以及对内心真实的坚守。坚守自己的爱憎,因为无人能把它改变。如同奥威尔坚信的那样,“他们可以把你所做的,或者说的,或者想的都事无巨细地暴露无疑,但是你的内心仍是攻不破的,你的内心的活动甚至对你自己来说也是神秘的”。
(全文完)
作者简介:王栩。所用笔名有王沐雨、许沐雨、许沐雨的藏书柜、王栩326,定居重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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