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栩
(作品:《那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白先勇 著,收录于《台北人》,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1月)
王雄是定过亲的。那是在湖南湘阴乡下的老家时,他老娘买来的一个小妹仔。这是预备给王雄当媳妇的一个傻里傻气的丫头,那时,她才十岁。相比丽儿,那就好比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丽儿特有的一份女婴似的憨态,“最能教人动心,活像一个玉娃娃一般”。丽儿的这般我见犹怜的模样儿,让“她那一种娇纵任性的脾气”,在王雄看来,也是足堪疼怜和珍惜的。
王雄在乡下的老家,就是小妹仔的保护神。在王雄的记忆里,小妹仔好吃懒做,老娘每次要拿扫把打她时,她就躲到王雄的身后去。王雄对小妹仔的保护让这个粗犷的男人有了细腻与贴心,也有了日后对丽儿的顺从和依全。
白先勇寥寥数言,就把王雄的脾性摸得透熟,活灵活现的跃然纸上。这是一个口讷心细的男人,动作迟笨,却内秀于心。也因了外表的拙笨,王雄在世间没少吃过苦头、受过轻慢。小说《那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就象是王雄的自述,又仿若白先勇对王雄似的类型人物的肯定和褒扬。只是,如王雄这类人物,他们太不懂得诉告与倾吐,他们只会硬撑着自己,咬牙默默承受风雨的摧残、雷电的轰击,最终,被人世的黑暗吞噬。
世间仍然有人独具慧眼,发现了王雄们的存在。如同小说里的“我”发现了军营里“一径还保持着一种赤子的天真”的几个老士兵。这些老士兵仍停留在对过去的记忆里,那些往昔的印迹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反而历久弥新的驻留在老士兵们“苍纹满布的脸上”。在“我”的观察下,老士兵们赤着身子在海水里打水仗的时候,他们脸上绽开的“那种笑容在别的成人脸上是找不到的”。拨开文字的迷雾,读者眼前当可浮现出一幅辽远的图画,画中,有小河,有少年,有水花飞溅,有喧闹欢腾,而在“我”的视线所及,则是打着水仗,“绽开了童稚般的笑容来”的老士兵们。这些老士兵在军队里有十来年的历史了,王雄曾是他们中的一员,刚退了下来。因为人老实,受雇于“我”的舅妈,成为舅妈家里的男工。舅妈对王雄颇为赞许,却也仅此而已。因为王雄“整天一声不响,就会闷着头做事”。这么一个“闷葫芦”似的男人,在舅妈眼里,跟“粗人”无异。可这个“粗人”打理起花木来,“却别有一番心思呢”。这是“粗人”王雄令人惊叹的一个专长,就跟一个老士兵会拉二胡一样让“我”惊叹。王雄在与“我”的闲聊中,渐渐地让“我”知晓了他的身世。他在十八岁那年抽壮丁给抽了出来,就再也没有回过家。家在他的记忆里,是乡下老家关于“赶尸”这一神魔鬼道的传说,就跟拉二胡的老士兵似的,同属于“一份怀乡的哀愁”。
白先勇深具慧眼的文字对王雄倾注了莫大的同情。没人给过王雄们尊严,作者通过文字将可贵的尊严赠还给了王雄以及世间所有被糟践的生灵们。为了讨丽儿的欢心,王雄好不容易找到两条凤尾金鱼。上小学时的丽儿不仅喜欢蝈蝈,还喜欢金鱼,这些美丽的生灵让王雄记挂于心,因为它们是丽儿的最爱。在“我”送给丽儿的金鱼被隔壁的猫儿偷吃了之后,王雄又去给丽儿找来了两条。这是两条艳红的凤尾金鱼,有着王雄努力讨丽儿欢心的乞求。可是,上了中学的丽儿已不是原来那个“玉娃娃”一般的小姑娘了。如今的丽儿有了刁蛮的自尊,这种自尊让丽儿恼于王雄接送自己上学、放学。因为王雄的粗笨受到了同学们的嘲笑。丽儿对王雄的鄙夷让幼小的“埃斯梅拉达”不复存在,“卡西莫多”却浑然不觉。王雄兴冲冲地将金鱼送给丽儿,遭到丽儿不耐烦地拒绝。拒绝带给王雄的伤痛是巨大的,他不明白为何丽儿会对自己这么冷漠、这么无情。金鱼缸“落到地上,砸得粉碎”,王雄对丽儿的真心也碎了一地。
丽儿是“我”的表妹。舅舅是个生意人,过世得早,给舅妈和表妹留下了一笔很可观的产业。“因此,舅妈和表妹一向都过着十分富裕的生活”。在优裕的环境里长大的丽儿,有着舅妈的宠溺,娇纵任性的脾气也就成了个性使然,似乎无可厚非。正因如此,丽儿在口讷粗笨的王雄眼里,也就有了夺目的天真。它让王雄想起了那个好吃懒做,一俟挨打就躲到自己身后的小妹仔。丽儿与王雄记忆里的小妹仔,年龄相仿,一个娇纵任性,一个好吃懒做,因了她们的幼小,不值当对她们要求甚高。王雄对丽儿的疼怜也就同时具有了对小妹仔的寄寓。
王雄会打理花木,他在舅妈的花园种下成百株杜鹃花,让“我”不解,“为什么要种那么些杜鹃花呢?”丽儿喜欢。一个朴实的答案,就让四十岁的王雄被个女娃娃牵着鼻子走。洋溢着童趣的文字里,有一大一小两个人影,他们手牵着手,一个有着雪白滚圆的手臂,这是属于富家小姐的手臂,一个则露出粗黑的膀子,这是王雄。他们蹦着跳着,在艳红的杜鹃花丛中载歌载舞,一个灵动,一个迟笨。迟笨的王雄与当年的小妹仔可能也有过这般欢畅的时辰,可好景不长,被抽了壮丁的王雄至今都没有回到老家,小妹仔在他的记忆里也就只剩下一个与丽儿年龄相仿的影子。丽儿以外显性的形象重塑了王雄的记忆,这种形象认同让王雄把丽儿看做了小妹仔。同丽儿在杜鹃花丛嬉戏欢闹的辰光,王雄仿佛回到了他牵挂不已的湘阴老家,这同样是“一份怀乡的哀愁”。
小说通过“赶尸”的神鬼传说、被王雄捧在手里垂死的金鱼、杜鹃花丛里的欢闹这一系列意象,明晰的勾勒出一个粗放却又不无细腻的底层人物形象。只是,与众多底层人物不同之处在于,王雄这类人物有着与时代相悖的天真,作者借小说里的“我”,将之概括成“赤子的天真”。它不因时代的变化而有着丝毫顺应与改变,一径保持了不与时代相适应的那份自我的坚守。四十岁的王雄对“赶尸”这一传说的深信不疑,对被丽儿弃置于地的金鱼的怜惜,对杜鹃花的精心呵护,无一不在印证王雄内在的丰沛与富足。这就使得王雄对同样来自底层的下女喜妹而言,让后者有了几分好奇、几分神秘以及几分撩拨掺杂其间的亲近。
喜妹对王雄的亲近专注于撩拨是否成功,“每逢她逗得他红头赤脸的当儿,她就大乐起来”。这就让原本拙口拙舌的王雄和喜妹成了死对头。王雄对喜妹的避让最终酿成了一场悲剧的发生。这场悲剧的源头以王雄用两条凤尾金鱼为讨丽儿欢心的努力遭到丽儿无情的对待作为肇始,从这时起,王雄丧失了灵魂的活力。心如枯槁的王雄“变得格外地沉默起来”。他每天都要到园子里去浇花,每天“都要把那百来株杜鹃花浇个几遍”。他就这么一言不发,“孤独地徘徊着”。透过文字间深切的压抑,从中可以体察出作者在描写王雄的沉郁时内心是何等激荡。作者奔涌的情感终会得到抒泄,它以小说结尾盛开如血的杜鹃花指证了“王雄之死”这一谜题的因果和缘由。
小说开头就交代了王雄的凶死,他的尸体是在一个荒凉的海滩上被找到的。王雄曾经问过“我”,“在金门岛上看得到大陆吗?”“我”告诉他,“从望远镜里可以看得到那边的人在走动。”作者埋下了一个成功的伏笔,它成为解开“王雄之死”的钥匙和路径。沉郁的王雄脾气变得暴戾,与专注于撩拨自己寻找乐子的喜妹发生了势所必然的冲突。固有习惯一旦被打破,被以往在自己的撩拨下一直避让的王雄的暴戾惊吓得不知所措的喜妹,相应的也就用恼怒来回应王雄对自己的无礼。
喜妹在恼怒下对王雄的嘲笑激发了王雄潜藏在心底的血性,他记起了自己也被丽儿的同学嘲笑过。同样的嘲讽来自丽儿的同学,王雄可以忍受,来自喜妹,则让王雄怒火中烧。这里有着作者对世情极致的洞察,对人性精细的显微。暴戾之余的王雄,带着深深的失望,萌生了泅渡到对岸,回返家乡的决定。这个四十岁退役的老士兵,漂泊异乡,孤苦无靠。与丽儿在一起的短暂的欢乐时光随着富家小姐的长大被其无情的碾碎。原本王雄打算就这么沉默着度过余生,只要能在丽儿身边,哪怕被丽儿和她的同学鄙夷着,不料,下女喜妹也学着富家小姐的腔调嘲弄自己,这就让王雄对人世彻底的失望。王雄看清了自己置身其间的台北,已没有了他的容身之地。解开“王雄之死”的路径此时初见端倪,却无法再继续深入下去。白先勇给出了一个小说所难以穷究其源的命题,富家小姐丽儿与下女喜妹随着小说情节的发展,在临近结尾的一刻各自用不同的方式嘲笑了王雄,似乎消除了阶级属性的天堑,实现了阶级的融合,却让这一命题成为一个余味悠长的假说。不过,作为一部寓意深刻的小说,《那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以其复杂的结构,精炼的文字,缤纷的意象,跳跃性极强的叙事带给读者的阅读魅力是永恒的,其解读方式也应当是多样的。王雄死后,园子里那百多株杜鹃花,“全部爆放开了”。这些血红血红的杜鹃花,在“我”的经验里,从来没开得“那样放肆,那样愤怒过”。杜鹃花在作者深刻的寄寓里,以它的怒放似乎在诉说着一个悲伤的往事。那百多株杜鹃花,就是一个百人合唱团,用听不见的声音欢腾着,隐喻着,控诉着……
(全文完。作于2021年3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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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王栩。所用笔名有王沐雨、许沐雨、许沐雨的藏书柜、王栩326,定居重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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