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
师部的两辆大巴早已在站外等候，远扬县的八十个新兵在孙参谋和师部领导的指挥下有序换车。待人数清点完毕后，缓缓开动，穿过闹市，向山脚驶去。
可能是车途劳累，不一会儿，车里就响起了微微鼾声。只有樊林异常活跃，时不时附在别人耳朵旁悄声说上几句。四十分钟后，大巴停在了师部食堂门口。
“今晚我们留宿师部，302团的车明天来接。一会儿吃完饭以后不许乱跑，师部的老兵同志会带大家去休息的地方。”孙参谋站在食堂门口说完，又指挥大家进入食堂。晚饭的时间早就过了，B师专门为新兵准备了晚饭。
饭后又集体跟着两个班长走进了一栋大楼，一栋没人的大楼，带队的两个班长给新兵们分好宿舍，临走前再三交代，不许迈出宿舍的门，紧急情况必须去值班室请假，便进了门口的值班室。
整栋楼都是空的，但卫生一尘不染。石头趴在窗前，皎洁的月光打在树上，操场上一排排松树像一个个身披银甲的古代战将，魁梧强壮。昏黄的路灯像一个疲倦的老人，吝啬地散出微光，驱逐着将士们的寂寞。
正要喊陈磊一同来观赏，大院内传来了悠扬婉转的号声。随之便是楼下的一声长哨和一句嘶声竭力的大喊，“熄灯”。那班长不死心加了一句，“十秒时间。”
石头赶紧跑到门后把灯关掉，一瞬间楼道变回了之前的漆黑，好像回到了无人的状态。只能依稀听到个别房间里穿着拖鞋走来走去的声音。
等眼睛适应了周围的黑暗，石头沿着墙角一步一步地往厕所走去。睡前不排水总觉得别扭，这是他记事以来就保持至今的习惯。操场的路灯熄了一半，那金色的光亮透过窗户打进厕所，显得弥足珍贵。
忽然，两个黑影闪过窗口，快如闪电地躲到了墙角。见没有动静，又鬼鬼祟祟避开路灯，钻进了靠近围墙的松树林。
石头揉了揉眼睛，那两个身影已经无影无踪，这是何等的神速？若非我眼花了？石头自言自语，又摇摇头，不会呀。脑子里突然出现了恐怖片的画面，那山村老尸里的散发女鬼好像正在自己身后狰狞地看着自己。石头猛然回头，什么也没有。不见五指的楼道漆黑一团，心跳加快不禁头皮发麻，一股寒意涌向后背。裤子都没提好，就一头冲回宿宿舍蒙住了头，不知不觉便走进了梦乡。
“醒醒，石头快醒醒！”
耳旁传来了一个声音，石头猛然坐起来揉了揉眼睛。陈磊正伏在自己床头，贼眉鼠眼地看着自己。
“快，穿好衣服跟我来。”
“几点了？不睡觉干嘛？”
“别废话，来了你就知道了。”陈磊神秘兮兮地说。
两人一前一后，摸着黑黢黢的楼道，一直走到尽头，陈磊轻轻推开一个房间把石头拽进去，又把门锁好。
一箱啤酒放在中间，旁边堆了些花生和火腿。
樊林笑吟吟地坐在地上，得意地说，“速战速决，费了好大劲才搞回来的。”
“刚才是你们？师部可以买到酒吗？孙参谋不是说全师禁酒吗？”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樊林这小子还真有胆子，这酒是我们翻墙在外头买回来的。”陈磊一边开啤酒一边说。
“可是…”
“没什么可是！”樊林打断了石头的话。
“这是师部教导队大楼，没有集训任务不会有人来的，楼下那两个士官都是警卫连临时过来的，他们不会上来查铺的。”
“那孙参谋要是来了呢？”
“孙参谋忙着跟师首长汇报，你怎么这么啰嗦？告诉你，这是我们最后的狂欢了。302是什么条件你知道吗？茫茫戈壁，四季风沙。我们离开家乡，离开亲人，去了那个被人遗忘的角落，没有灯火，没有繁华，可能连一杯干净的水都是奢求。想象一下，曾经的你是多么幸福，我不是非喝酒不可，之所以顶风违纪买回来，就是想给曾经的美好画个句号。我感谢老天给我们安排的缘分，来，共同走一个，跟过去说再见！”
樊林说的很动情，话语间略带忧伤。石头没再多想便举起酒瓶和他们碰在了一起，不想性格耿直的陈磊用力过猛，“咔”的一声，樊林吓了一跳。
“你能不能轻点儿？这是什么场合？被抓了全完蛋。”
陈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忘了忘了！”
樊林那一席意味深长的话让石头对302团的好奇瞬间演化成阴霾笼罩在心间，本就不够平静的内心再次浪涛翻涌，掀起的巨浪吞没了仅存的憧憬和希望，心情降至冰点。
当晚，樊林把自己远大的志向通通说了一遍，从立功入党，到考学提干。几瓶啤酒下去，不免神采飞扬，吐沫翻飞。陈磊埋头啃着火腿和凤爪，时不时打着酒嗝点缀一两句，证明自己绝非吃货。
听着樊林对自己的军旅规划，石头不禁暗自佩服，他的目标清晰可见，仿佛成竹在胸，言中之意充满了冷傲的霸气，坚定的眼神闪烁着必胜的锋芒，虽未起跑，便看到了终点的辉煌。而和樊林相比，石头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欲往何方…
也许是心声交汇产生了副作用，石头莫名有些伤感。窗外传来了风声，三个人同时看向窗外，又触电般低下了头。石头希望樊林在说谎，在夸大其词，在以此来炫耀他狭隘的自傲。
终于飘起了雪花，是老天在点缀这个迷离的夜晚，优雅而神伤。也可能是刻意要带着一双醉眼遥望远方，总之，雪来了，风就停了…夜阑更深，清新静谧。三个人各有所思沉默不语，狂欢陷入沉寂。
凌晨一点，三个人把战场收拾的一干二净，赃物全部销毁，才扶着鼓鼓的肚子回到寝室，少时，沉沉的鼾声响彻楼道。
一觉醒来已经上午八点，楼下扫雪的队伍已经在进行收尾工作。整齐的队列行进在柏油路上，口号声充斥着整个操场，将昂扬的斗志展现的淋漓尽致。
雪天不利于行车安全，直到中午，302团的接兵专车才开进师部。漫漫长途又开始了…陈磊昨晚喝的太多，一上午打不起精神，上车没多久又睡过去了，樊林盯着师部大门，直到大巴开出很远才回过头来，怅然地看着窗外。
不知不觉过去三个小时，陈磊迷迷糊糊醒过来抻了个懒腰，朝窗外一看，“我靠，这是哪儿？”
他这一喊，车上的人都醒了，纷纷刮开玻璃上的薄冰惊奇地朝外张望。一望无际的戈壁呈现在视野里，像沙漠，又不是沙漠，一层薄薄的小雪好事地遮住了大地枯槁憔悴的躯干，毫无生气的荒凉还是破土而出。那层上天精心裁制的白色纱衣，只不过是给荒凉的大地又添上些清寒罢了。
石头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竟然和樊林的描述完全吻合，最后一道防线就这样崩塌了，心中不免泛起阵阵酸楚。在众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之际，朝坐在最后一排的樊林看去。樊林面无表情，和石头对视一眼便把帽子扣在脸上装睡起来。
在戈壁中穿行了四个小时，夜幕降临。透过车灯，302团庄重威严的大门终于依稀可见。大巴很快进入302团大院，楼前的国旗在夜风中舞动，旗台两侧四块硕大的青石一字排开，上面刻着醒目的红字“热爱边疆，安心边疆，保卫边疆，建设边疆。”大巴车一转弯，停在了机关楼前。
尽管在孙参谋的严厉要求下，所有人都穿上了厚厚的棉衣，可冷气还是通过裤腿和袖口钻进去和身体亲密接触。
孙参谋整理好着装，跑步向团领导报告，紧接着，参谋长发表了简单讲话。整个过程不到十分钟，已经有人冻得呲牙咧嘴，冷风扫过的每一张脸都极尽扭曲，根本无暇去听台上的参谋长在讲什么。
点到名字的都跟着班长走了，石头闭着眼睛，期待着赶紧被带走。再站下去，怕耳朵也会被冻掉。
“陈磊，新兵三连一排一班。”
“樊林，新兵三连一排二班。”
“石头，新兵三连一排三班。”
班长走过来，笑着把石头的棉帽正，“走，跟我回班里。”
石头紧紧跟着班长的步伐，穿过一栋栋大楼，走进了一排平房。厚厚的棉门帘后，捂藏着另一个世界，刚一进三班，热浪扑面迎来，石头感觉自己的脸一瞬间红了。
七个和自己一样的新兵站的整整齐齐，排头的高个子端着一盆冒着热气的水，笑呵呵地说，“欢迎三班最后一个成员，一路辛苦，洗个脸吧。”其他人也围上来帮忙解开背包铺好床铺，友爱的氛围充斥着三班。
“石头来了，今天我们三班人齐了，我叫李敬，是你们的新兵班长。从今往后，大家都是一口锅吃饭的兄弟了，生活上我是你们的哥哥，关心照顾你们是我分内的事情。但是本着对连队负责，对你们负责的态度，我也一定会严格要求你们。我的带兵方针就一条，那就是必须听话。哪怕你很笨，但是一定要听话。”李敬把听话两个字着重进行了强调，石头学着其他人站的笔直，心里暗自记着李敬的话。
不一会儿，楼道里响起了一声长哨，紧接着是一个洪亮高亢的声音，“刚到的新兵集合，集中在步兵营食堂就餐。”
李敬站起来，“陈大庆？”
“到！”
排头的高个子挺胸答道。
“我带石头去吃饭，你要注意维护班里秩序，要是我回来闻到烟味儿，你们几个烟枪就等着吃不了兜着走。”石头跟着李敬，转身的时候刚好瞟到陈大庆在向自己使眼色。李敬出门后，石头看到陈大庆一只手比划着，并清晰地读出了陈大庆的唇语：“带两个包子回来。”石头笑了笑，以同样的方式回了一句：“没问题！”
远扬县的八十个弟兄又在食堂重逢了，陈磊紧挨着石头，坐在桌前一直喊饿。
“樊林呢？怎么不见他来吃饭？”
“头疼，好像感冒了，刚才见他班长带他去医务室了。”
石头叹了口气，“心病，吃药没用。”说话间炊事员把一整屉包子端到了桌子上，陈磊抓起一个一口下去，拳头大的包子缺了一半。
“嗯！好吃，猪肉白菜的，不冷不热两口一个！”
“瞅你那没吃过东西的样！”石头嘴上说，手也没闲着，和陈磊你来我去，直到最后一个，谁也不好意思再拿。呆在座位上看着对方，总共还不到五分钟。李敬就直愣愣地坐在旁边看完全程，时不时惊诧地皱个眉。两个人既不起身，也不敢再吃，四只眼睛盯着屉里的最后一个包子，气氛有些尴尬。最后还是陈磊绷不住了，他不好意思地转过头问李敬，“班长，咱炊事班这包子管够不？”
李敬愣了一下，“啊，管够管够，我再去给你们拿。”转身的同时憋不住笑出了声。
“你这就吃饱啦？”陈磊问。
“没！”
“我就说嘛，当着你班长面还给我装斯文，刚才太快，吃了几个我都给忘了。”
当两个人把第二屉包子吃完的时候，李敬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他就这样默默见证了302团吃包子记录的诞生，他惊讶地打量着身高不到一米七的石头，心想两个人吃了三十个，十五个包子摞起来快比石头个子高了，他怎么吃下去的？
当石头偷偷从兜里拿出快要挤爆的包子时，陈大庆的眼睛里冒出了绿光，找了一个天衣无缝的理由溜进洗漱间三两下收拾的干干净净。
李敬不允许闲聊，同班的新兵都在马扎上发呆。整个楼道的窗户都透出昏黄的光亮，这种灯泡，怕是农村老家的老人都不再使用了。可它却莫名的让人回忆起旧日的时光。父亲曾说到了部队好好干，争取留在部队。可这“好好干”从哪里开始呢？
当晚，石头梦到了黎明的号声，302团的早操开始了，石头紧紧跟在队尾，跟指挥员喊着响亮的口号“一，二，三，四”两条腿似乎有使不完的劲儿。
正兴奋着，一道刺眼的光打在脸上，石头猛然醒过来。李敬正惊恐地看着自己。
“你做梦还喊一二一？又喊又叫，又蹬又闹动静那么大，要吓死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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