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一年我躺在床上见了很多人,往往见到哪个人就记起关于那个人的一些事,很清晰,老事总是常忆常新的。但人一走,我回看我自己,发现不围绕他们,我这一生便不值得讲了。
“姥姥,我来看你啦。”
这是宋轶,我二女儿的孩子,上次见他是半年前我第二次脑溢血住院,当时全家都来了。他俯身抱了我一下,拉着我的手说一些寒暄的话,我根本没有在听,每个人来都说一样的话。我的身体哭了,哭嚎对我来说已经形成一种肌肉记忆,除此之外我没有其他表达方式,其实大部分情况下我的意识都很冷静,并没有想要哭。我漂浮在我之外,冷漠地看着自己的眼睛不断向外涌出泪水,嘴巴张开,呜哇呜哇地怪叫,假牙哭脱出来,下巴上全是口水,嘴里一颗牙也没有,秃红的舌头蜷缩着,舌苔很厚、发青,像条荒凉的泥土路,通向一个痛苦且遥远的肉色深渊。
以前有人来看我,我是真心想哭,感动、委屈、羞耻都揉杂在一起,渐渐哭成了惯例,好像谁来了我没哭就是不看重他。差不多哭个三分钟我停下来,宋轶方才坐下,板凳还没捂热老李就拎着早餐走进来,于是我外孙又站起来跟他寒暄了一阵,聊了聊我的病况,聊了聊病房设施,都是些老生常谈的事情。老李掰开猪肉包子喂我,我白了一眼他,没张嘴。
“她不饿。”老李转身跟李兰说。
“她哪是不饿……”李兰把包子、豆浆接过去,放到暖气片上烘着。“她是在等护工。”
二女儿是明白人,这个护工每个月领那么多薪水,一到干活的时候就不见人影,我偏要等她来。这空档里,李兰用湿巾帮我清洁眼垢,因为哭得太多,双眼皮叠进去的褶皱被泪水浸烂了,红肿着,她一擦我就疼得直咧嘴,在场的人都笑,本来我该再哭一次闹她们,看在宋轶的面子上算了,有点放不开。
“那我办入院手续去。”老李背着手左转右转,满地找事做,我很能理解他,人一老就闲不住,总是想派上点什么用场。
“现在才八点,医生都还没上班,等下我们会去办,您回家休息吧。”李兰向门外挥挥手。
老李没搭腔,掏出根烟敲两下手背,衔在嘴里出去了。我绷着脸看向李兰,因为脸颊已经凹陷,所以两只眼珠显得凶悍且突兀。
“你瞪我干嘛?我是为他好,每天起那么早,你不心疼?”李兰把刷好的假牙重新填进我口中,湿嗒嗒的。
这时护工回来了,她一推门推进来一股洗发香精的气味,她放下盆,裹了条干毛巾在头上就来喂我吃饭,水滴顺着发根落下来,滴到被子上,一滴两滴,悄无声息,我想起跟老李认识的那天也是雨天。以前我在盖板厂上班,每天灌水泥、抬盖板,一块盖板几十斤,不分男女,两人一起抬,回到家总是腰酸背痛,浑身泥灰。我那时还不是圆寸,头发又粗又黑,绑了条大麻花辫,洗起来很麻烦,要脏到梳不动的时候家里才舍得用胰子给洗一次,那天我洗了头,还偷偷用了我妈的头油,脑门儿抹得光光的,心里很美。为免落灰,干活时我在头上罩了头巾,傍晚却下起雨,我站在厂子门口不想踏进雨中,老李走过来说原来是你身上的味道,真香。虽然我们从没说过话,但我知道他,他不是苦出身,有文化,成分不好,我没理他。过了一会儿,他递过来一把伞说你用吧,我还是没吱声,雨砸进厚厚的水泥灰里,一点声音也没有,一滴激起一缕烟尘,他等了些时候,把伞立在墙边跑走了。我想了想还是带走了那把伞,但没打开用,带走只是为了还给他,划清界限。
我向上翻翻眼珠子,看不见自己的头发,但可以闻到浓重的脑油味道,那是人体在生长青苔的味道。护工那条俗气的牡丹花毛巾,还有滴水的头发,都让我越看越不顺眼,我哭嚎起来。
“老太太是知道等下要扎头针,不想去。”
这个护工总是自作聪明,我真想说你知道个屁。
“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李兰从围兜上捡起我掉下来的假牙,上面黏着口水和嚼成糊状的包子,她把假牙泡进水里说,“我去刷一下,你哄哄她。”
“对,你出去她就好了,她就爱对你撒娇,儿子值班的时候她就不哭,懂事得很。”护工说。
“女儿不在,哭给谁看呢?哭也没用……”李兰走出病房,她对我有怨。
“老太太你算有福了,全家老小都围着你转,这病房里的谁不羡慕你?你还嚎什么?”护工说。
我看了眼墙上的时钟,差一刻钟九点半,我用唯一可以动的食指点点肚子,示意她我要上厕所。
“小伙子,你来帮忙抱一下你姥姥,我抱不动。”护工对宋轶说。
脸皮真厚,我这辈子都没这么瘦过,难不成比盖板还要重?我现在是死物,不吃力,抱我像抱一滩泥,宋轶没抱过,就算他有力气也抱不好。他一抱把我的病服全撸起来堆在脖子上,奶子、肚皮白花花地露在外面,只有胳膊被他架住,身子轱辘到地上,拖拉着。不光我滑稽,宋轶也滑稽,他撅着屁股双手揽着我,放不到轮椅上,也不好就此丢下去。我想到宋轶小时候我带他坐在水冘路边的树底下,他就这样撅着,钻在我怀里睡午觉,我用蒲扇给他扇扇子,我想到他汗津津的额角,翕动的睫毛,现在连他都已经三十岁了。
“怎么你来抱?”李兰刷牙回来,把我接过去,三两下放好。
“护工说她抱不动。”宋轶说。
“我比她个子还小,我是怎么抱的?”李兰说话声音很大,不怕护工听见。
“我使不上劲儿。”护工声辩,“老太太要上厕所。”
“那你推她去啊。”李兰看着护工。
“马上扎针了。”护工说。
李兰看看时间,又看看我,她知道我是故意说要上厕所的。
“非得现在上吗?”她说。
我眨眨眼。
“躲是躲不掉的,”李兰也眨眨眼,弯下腰好言好语地说,“我帮你跟哥说了不扎针,不管用。”
“我买了韭菜粉丝,趁你在,晚上给你妈包点饺子,她爱吃,吃了心情能好点。”老李把手里的菜挂在床头跟李兰说。
“是趁你在,下星期轮到儿子,老爷子还得给他做饭呢。”护工插嘴。
“不是让您回家休息吗?”李兰说。
“你们扎针去?”老李没有理会那句话,走到我身边。
“妈要先上厕所。”李兰说着把我推进卫生间,没再跟老李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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