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竹回来的时候满面醉红,倒在隔壁床上就睡着了,鼾声震天,老李听得心烦,早早就带我去做复健,过程中我尽量控制自己没有哭闹,以免他把气撒到我身上。到三四点钟,太阳刚要往下落,老李推着我去医院的小池塘边散步,池塘里浮着极薄的一层冰,有的地方裂开来,又覆盖上一层极薄的水,使人觉得脆弱。老李没有跟我说话,他就安静站在我身后,我甚至无法回头去看他的表情。天空清朗,风在太阳下晒过,很柔和,带着点暖,吹在脸上并不觉得很冷。以前老李跟我讲过西方风神的事,那个叫什么螺丝(艾俄洛斯)的风神送给奥德修斯一袋风,那是一袋温柔的西风,一直吹着奥德修斯回到故乡的岛,我闭上眼睛,心中期盼这阵暖风也能把我送回水冘去。
傍晚李竹把他中午带回来的剩菜热好就离开了,病房里只剩我和老李,我的意识从高处观看着我们俩,老李坐在床边看报纸,我耷拉着头,脸很干瘪,口水从一侧流下来。这是老李第一次独自看夜,我知道不会好过,大悲咒环绕在我们四周,而我心里十分悲哀,我希望老李丢下我,独自找个地方睡觉去。
我想小解,哭着让老李换尿袋,没两分钟,我又让他帮我翻身,之后我还是在哭,因为空调吹得我头痛,他喂水我就把水吐出来,他喂饭我就把假牙吐出来……我是故意的,想让老李因为不胜其烦而离开。就这样闹了两个小时,老李已经筋疲力尽。
“你到底怎么了?还有哪儿不对劲?”
很快一股粪便的臭气被空调热风荡开来,我不想让他帮我清理,哭得很凶,他掀开被子,解开我的裤带,黑黄的排泄物糊在衣服上、屁股上,到处都是,气味放肆地冲出来。我很绝望,嚎得喘不上气,老李则愣在那儿,不知从何下手。过了很久,他恍惚且乏力地说:
“下午刚给你换的裤子,别哭了……美华……”
我停不下来,越哭越大声。
“真的,别哭了,我马上帮你弄,你别急……我想一想……”
老李恼火地关掉大悲咒,扶住床栏合上眼睛。他想让自己镇定下来,可我就要跟他对着干,我要他滚开,我愤恨地瞪着他,拼命张大嘴巴,他终于忍不住一巴掌拍在我脸上。
“别哭了!”
我被吓到了,像呛住一样停顿了一秒,继而放声嚎啕,老李接着又连抽我两巴掌。
“别哭了!别哭了!”
这几巴掌使老李的情绪稳定下来,他仿佛已经听不见我的哭喊,有序地帮我脱下裤子,然后一点一点擦掉排泄物,又用热水擦了一遍身子,没等晾干,就很快地帮我换上新裤子,我想他是理解我了。
“我出去抽根烟,顺便把裤子洗了。”老李对我说。
大概过了半小时他才回来,走到我身边坐下,双手捧住我的手说:“美华……对不起,我不该那样对你。”
我已经很平静,张开嘴巴,啊啊两声。他拧开收音机,刚好是新不老歌的时间,在放邓丽君的歌,我更喜欢听孟庭苇。
“坐起来一会儿,陪我聊聊天好吧?”
老李把病床摇起来,在我身后垫了枕头,让我坐好。他把椅子向我跟前拉拉,靠我很近,轻声问:“你痛苦吧?”
我睁大眼睛,很怕自己又要哭。
“你还想治吗?”
我摇头。
“想回家吧?回我们自己家?”
我点头。
“我知道,死在家里也比活在这里好。”
我点头。
“那我带你回水冘,就我们俩,谁也不拖累,我好好伺候你,好吧?”
我望着老李,好似他正拎着那袋奥德修斯的西风,将我颊上的泪痕都吹干。
这时老李电话响了,是李兰打来的。
“爸,哥还在那吗?你们怎么样?”
老李看向我,微微笑道:“我们挺好的,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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