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接着笑道:“我也勉强了一首,未必好,写出来取笑儿罢。”说着,也写了出来。大家看时,写道是:
桂霭桐阴坐举殇,长安涎口盼重阳。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
看到这里,众人不禁叫绝。宝玉道:“骂得痛快!我的诗也该烧了。”又看底下道:
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
众人道:“这是食螃蟹绝唱,这些小题目,原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只是讽刺世人太毒了些。”
宝黛二人写完咏蟹诗之后,宝钗说她也“勉强了一首”,然后“写出来取笑”,宝姐姐也是很谦虚了,然后那首最著名的螃蟹咏横空出世。
我曾将这首诗评为红楼梦中写得最好的诗,即便把它从书中拿出来亦是咏物诗的上乘佳作,哪怕放诸唐诗之中也不见绌。
作为书中仅十几岁的少女薛宝钗能有这样的大手笔,相当不凡。更加之其深刻的寓意,辛辣的笔锋,一度让我对宝姐姐的才华倾慕不已,甚至觉得作者对宝钗的爱超越了黛玉。林黛玉虽然是书中诗作最多的人物,但她的诗作大都偏私狭隘,与意境开阔、老辣练达的《螃蟹咏》相比差了几层境界。
但是后来我才发现,咏蟹诗是三首,必须将宝黛钗三人的诗作一起来看才能体会出宝钗的螃蟹究竟写了些什么。
首联“桂霭桐阴坐举殇,长安涎口盼重阳”与宝玉前两联的意思相同,都是在桂荫之下,王孙公子面对一桌美食要美餐一顿,但是两人的用词截然不同。
“饕餮王孙”与“长安涎口”,可从字面上相对比,前者属中性词,写出了王孙公子大吃大喝的畅快感,而“长安涎口”略带贬义,是纨绔子弟的惫赖相。
仅此一联,整首诗的情感便与宝黛二人大相径庭,没有“喜”,没有“狂”,只有不动声色略带嘲讽的叙述。
颔联“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这一联很出圈,用来咏蟹可谓入木三分,贴切到骨头缝里了。
可是其对客体“螃蟹”的态度也刻薄至极,可谓用最高级的话把它骂了个淋漓尽致,与黛玉的“螯封嫩玉双双满,壳凸红脂块块香。多肉更怜卿八足,助情谁劝我千觞”的情感表达截然相反。
如果把“螃蟹”看作宝黛的一位朋友,宝玉说他特别好,黛玉也附和说,是呢,他又有趣长得又帅,然后宝钗说,这个人是个混帐,一无是处。
所以便可以理解宝玉所说,“骂得痛快!我的诗也该烧了。”
颈联就更有趣了,“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对应的正是宝玉诗的颈联“脐间积冷馋忘忌,指上沾腥洗尚香”。
宝玉留恋指上的腥香,宝钗说酒气不能掩盖腥气,那就用菊花;宝玉不怕螃蟹积冷也想多吃一点,宝钗说为了防止积冷,就一定要用姜。
这里只作浅析,不深入解读宝钗这样写意味着什么,到底是对宝玉的关心还是对宝玉的打击,不妄加评判。
单从字面来看,宝玉黛玉二人就像熊孩子,两人互相包庇共同作妖,而宝钗就像严厉的家长,时时批评,处处唱反调。
宝黛的螃蟹咏是欢欣的恣意的,而宝钗的诗中没有一丝这样的情感,是全方位的、压倒性的否定。
尾联更甚,“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如今你(螃蟹)进锅里了看你还怎么作妖,那月夜水边,只留下禾黍的芳香(再也不会有你螃蟹的身影了)。
狠厉、决绝、彻底地将螃蟹从里至外、从生至死的否定。
然后众人道:“这是食螃蟹绝唱,这些小题目,原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只是讽刺世人太毒了些。”
因为有这句话,历来解读薛宝钗的咏蟹诗都往“讽刺世人”的角度上靠,认为这是首伤时骂世之作。
薛宝钗的螃蟹诗借诗喻人。由螃蟹讽刺世人的名利心,权贵的贪婪腐朽,官场的腐败,时政的不清明。又借“食蟹”表明权力斗争的残酷。昨日座上宾,今日刀下鬼。弱肉强食不留情面。
事实上贾家,四大家族,四王八公之败,也都是这个简单道理。宝钗的螃蟹诗骂的也是这些庸庸碌碌的朝廷害群之马。
薛宝钗借《螃蟹诗》,将《好了歌》的至理通过螃蟹被分食,言简意赅讲述出来。骂尽世间所有碌碌众生的“真愚蠢”,堪称讽刺到了极致,让人无法反驳。
这是某位红学博主的论断,放在红学界绝对十分正确,但是若忠于原文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出来,所谓“世人的名利心,权贵的贪婪腐朽,官场的腐败,时政的不清明”都很虚浮、牵强,薛宝钗真正痛骂的正是她面前的贾宝玉。
我多次说《红楼梦》文是假的,诗是真的,文中的对白“讽刺世人太毒了些”只是遮羞布,宝黛钗三人的诗作才是对话的真正内容。
宝玉黛玉的螃蟹与宝钗的螃蟹价值、情感取向完全不同,宝钗火力全开将宝黛二人的螃蟹杀了个片甲不留,这就是我从原文中所读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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