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

一

最近上网，看到了很多关于张艺谋导演新作品《长城》的宣传信息，包括颇为炫彩的预告片，虽然找了外国人来做主演，而国内的演员又不尽让人喜欢，但是短片还是很精彩，片子最后出现了一只巨兽的爪子与众人搏斗，于是我猜想，这是个长城背景的奇幻大片。既然是长城做背景，恐怕不免要以中华的厚重博大精神作为核心资本，展开一幅主流而有民族感的历史画卷了。那只巨兽可能还是大龙，总之一切向着更让中国人澎湃的方向应该没错。

长城作为中华民族的象征，对于这个讲究场面和规模，注重历史积淀的国家来讲是毫无问题的。正如金字塔象征着埃及，泰姬陵象征着印度，自由女神象象征着美国，每个国家都要找出最大规模，最悠久的古迹来作为国家的象征。但细想后，埃及的金字塔是作法老陵墓的，且工程难度要比其他所有建筑都要更匪夷所思，甚至为科学所不能解，很多人都认为这是外星人所建，以这种亘古仅有的伟大建筑作为古埃及神秘文化的象征合情合理；泰姬陵是印度的一位国王为纪念妃子修建的巨大陵墓——不论地域，古人似乎都很注重死去之后的排场，秦始皇的骊山陵墓本该作为中华之象征的，否则至少也该是明陵，然而秦始皇的另一建筑伟业太过宏大，以至于没有什么再超得过了。美国人把自由女神像作为国家象征，这点从他们的电影里就看得出来，地兽爆发、外星人入侵、或是天灾降临，首先都要摧毁掉自由女神像，就像两军交战总要先“砍倒大旗两面”一样。而自由女神像的意义就最为明确了，手捧着独立宣言，高举着火炬，也象征战斗、也象征光明，也象征自由——这本就是专门为作为国家标志而造的雕像。

唯有万里长城，实在难琢磨这座建筑的意义，它既不是古人的陵墓、也绝非为了成为国家标志而建造的城墙——秦始皇为了巩固边防、抵御入侵，命令数百万的人民劳工修建了长城。后世把它比作长龙、比作勤劳智慧的象征，以此象征中华，在我猜测，秦始皇初建长城时恐怕很难有这样的远见，而就连他希望修墙来抵御外夷入侵的愿望，也从来在历史上收效甚微。有的只是被后人视作了中华的象征，一朝一代动用无数民力，修缮扩大，令它更具气派，几千年来一直在修长城，直到今天也还在修。

所以我虽然不能从其中看到很明确的意义、或者具体的作用，也实在因为愚钝，既不能看出这长城蜿蜒舞动似龙形，也感不到有什么勤劳智慧的象征——那些辛苦背负了砖块泥土的人民们，一定是挨满了官兵们鞭笞和杀头的恐吓吧。但我确实感到了长城能够作为中华象征的地方了——盲目对“大”的崇拜。

二

任何一个接受了中国教育的人，都无法不为长城而自豪。直到有个令人厌恶的同学找我说话，A同学是足够令人厌恶的，而非出于偏见。因为他总是提出一些荒谬悖理来给我们听，就这次，A同学对长城嗤之以鼻。我们激动地向他理论，他则说，“自古抵御夷狄犯境，从来都是名将英雄们的功劳，而谈起守卫疆土，人们却只记得万里长城。殊不知国破兵败之际，匈奴和胡人们来去长城内外，几乎是毫无屏障和阻碍的，几万里的边疆防御，难道真的靠一堵墙就可以成功了吗？”我们斥责他污蔑了祖宗的辛苦建造，他又说，“如果你们的祖宗真是秦朝修长城的劳工，那只怕尸骨如今也还埋在长城脚下了吧。不能在家里耕织劳动，却要用一生修建万里城墙，心里恨透了还不要紧，许多修建的恐怕连命也丧在了下面。恨透了、丧了命还不要紧，还要让他们的后世子孙认为是功德无量的业绩，自喜自骄——除非你们是秦始皇的后代，否则还不够可笑吗？”这时候除了一个姓秦的同学仍然愤愤，其他人都默然了，有旁边的人告诉他秦始皇其实不姓秦，于是连这位同学也一起默然了。

从那之后我就免不了受到了这可恶的A同学的妖言蛊惑，在各种节目和纪录片中，每到要煽动起民族自豪情绪，放出了万里长城画面的关头，变得寡欢起来，不能跟着一起激昂慷慨了。后来我翻了翻历史课本，才发现每每古代皇帝好大喜功，大兴土木的时候，总一定会极大地消耗民力财力，造成百姓疾苦。而这“大兴土木”却不一定是慎重明智的决策，即使长城不提，还有骊山陵、阿房宫。那么不提秦始皇，也还有开挖大运河的隋炀帝，据说他对江都风光向往已久，上位之后下诏开挖大运河，前后六年动用了不计其数的民力财力挖成运河，隋炀帝坐着几层高的大船一路顺流而下，巡游扬州风光，好不快活。京东大鼓里还有一出《下扬州》，唱到：“表的是，手挑龙帘挂金钩，有一位无道昏王要下扬州，有文官上殿把那王解劝哪，武将上殿也把王留诶......”

然而皇帝是劝不动的，除非他自己愿意觉悟。我想起来一位中国古代最愿意自我觉悟的皇帝来，清朝圣祖康熙皇帝，史书里记载他不仅国学精通，还涉猎西方文化科学，文治武功在古代皇帝中都是最顶尖的一个，提到“千古一帝”，先是李贽对秦始皇的绝高评价，但后来人们也把康熙称作“千古一帝”了。这两位皇帝对于修长城一事颇有分歧，康熙帝曾下令废修长城，还说过一句颇有名的话：

“秦筑长城以来，汉、唐、宋亦常修理，其时岂无边患？......可见守国之道，惟在修法养民，民心悦，则邦本得，而边境自固，所谓众志成城者也。”

康熙可谓是中国历史上少数几个脱离了“大”的崇拜的皇帝，许多人由是对他最为敬佩。脱离开对“大”的崇拜，对“中国象征”的自我虚荣的满足，修建长城从来都是劳民伤财，得不偿失的一项工程。李世民曾经也不屑道，隋炀帝不会挑选贤才良将，只知道修长城来安定边境，一国之君竟然会糊涂到这种程度！后来唐朝贞观年间突厥犯境，大臣们多次请柬修筑长城，李世民仍不屑道：“朕方为公扫清沙漠，安用劳民远修障塞乎！”

安用劳民远修障塞，岂为图一中华象征之虚名耶？于是再看长城，我却怎么都摆脱不开这寡欢的情绪和尴尬的念头了。直到前些年听说一件趣闻，NBA球星游长城时口渴，向水贩买水，球星比划着问：“how much？”水贩毕竟见识多，听得懂英语，回答：“ten yuan！”球星拿了两瓶水，递给了水贩100元，水贩若无其事的拿出50元人民币找给他，面不改色。外国球星或许是没反应过来，或许是不在乎这点钱，也若无其事收好钱离开了。这个场面被旁人拍下来传到了网上，引来众人哄笑——外国球星在长城上被小商贩痛宰，真是大快人心。于是我才重新找到自豪，长城果真还是中华民族勤劳和智慧的象征哪！

三

虽然从历史上看到许多“安用劳民远修”的大工程，但课本里的评价总是与我有不小分歧。细看来，几乎对所有的“大工程”，最后终要冠以它一个“意味深远”的积极作用来，长城自不用说，课本上对它满是赞颂；大运河也不只是“无道昏王下扬州”的私人航线了，它“沟通了南北方政治、经济、文化的交流，加强了对南方的控制和中央集权”，最后书上说，“直到今天，都在发挥着重要的作用”；看到大运河被如此褒奖，我不甘心，又去翻焚书坑儒，竟也有“统一思想，加强中央集权，打击了方士荒诞不经异端学说”的评价，而古今以来也颇多“秦虽无道，不燔诸子”这样的辩护；再翻“编四库全书”，几百位大学士穷十几年心血，完成了一场规模巨大的文化毁灭运动，而书上也褒奖它说“保存了中国历代大量文献，对传播中华传统文化贡献卓著。”那意思大概是，“编四库”没有尽数销毁掉中华传书，便是它最大的贡献了！

历史老师批评道，这种历史观太过偏颇，凡事需要从两方面去评价。我暗想，难道从两方面评价，费心竭力找到荒唐里面存在的些许价值，那糊涂事就不算是糊涂了吗？老师没看出来我的不满，喝了口水，又继续道，“这才是正确的历史观。”

似乎是的，不论再错漏百出荒诞不经的事情，你仔细去看吧，一定有人站在那儿为它竭力辩护的，大概还不是一个人，是很多人在为它争论不休。但如果只是一个人的行为过失，那就大不同了，批判一个人不乏将他骂的一无是处的，也极少博得同情；唯有某件事情穷成百上千，以致数万人的力量做成时，不论导致了什么结果，人们都一定觉得它是有其合理性的，长城如此、大运河如此、焚书坑儒如此、编四库全书如此，望向近现代，更多必须“从两方面来评判”的历史，八国联军入侵如此、太平天国如此、袁世凯称帝如此、肃反如此、内战如此、大跃进如此，文化大革命仍如此。

任何事情，即便一个人做来十恶不赦，但如果一万个人一齐来做，便可以称得上是伟业；任何事情，即便一个人做来愚蠢之极，但如果一百万个人一齐来做，那就算得上是千秋功绩了。岂有此理呢？因为一个人可以犯傻，可以满是罪恶，可以碌碌无为，但一百万个人是绝对不可以犯傻、不可以都染上罪恶、不可以碌碌一生的——我们这些讨论历史的人，无不是这百万人中的子孙后代，无不是和他们一样代表着中华民族，无不是都肩负着民族的“勤劳智慧”和“光荣传统”呢！

这似乎是真正“正确的历史观”，可以有黑暗的时代，但不能有愚蠢的民族。我想起来那一个个默然了的人，还有自以为和秦始皇同族却被纠正了的姓秦的同学，他们现在一定不会再沉默了，定要愤起为祖宗们向A同学讨个公道呢！

四

三年前假期回到家，小县城正在进行大规模的城区整改，这是一项不小的工程，据说总投资多少多少个亿。城区的商铺和店面、公园和广场、街道和住宅区都进行了美化和扩建、重建，小城焕然一新，初建成时看起来整洁了许多。作为工程一部分，市里在城郊一处辟出了一大片地方作建设新城区，作为将来的新的城中心，不久后便高楼林立，一片新建的住宅房也盖了起来。电视台频传喜报，报道新城区的建设工程。

不久后便有全国规模的反腐运动波及小城，多个书记和市委免了职，坐了监狱；市长听说在审讯中拿筷子了断了自己性命，于是省里派来新的领导，走马上任，一切重新规划。原先的整改和新城区建设便统统搁置了，那多少多少个亿呢？不知道又有多少陪着市长市委们一起下葬了。再回小城，城郊无非多了一排排烂尾楼和关了门的商业区，只是一次政治折腾，便不知道赔掉了多少亿的金钱，赔掉了几年时光，又赔掉了多少人的劳动。

可终究和那些“正确的历史观”一样，在小城也算是一项“大工程”了，于是在年底，电视台做的市政府总结报告中仍然骄傲地提到，兴建住宅多少栋，开辟城区多少亩——那城区和那住宅楼早已经凝结在冬天寒冷的雪地里面，瑟瑟发抖了。

几栋废弃的钢筋水泥孤零零的在夜空中刺棱着，我看着这些楼，又想，如果这些废楼足够长、足够大呢？它们如果连接起来，翻山越岭，绵延万里呢？一栋废楼固然毫无用处，但如果一万栋、十万栋废楼连接起来，宛若长龙，是不是也有可能成为中华民族的象征，为无数人所景仰向往呢。一栋废楼与十万栋似乎都没什么作用，但至少后者终有一天会成为一处绝佳的旅游名胜，曰“十万楼”吧？

然后或又会有“不登十万楼非好汉”这样的话，怂恿着无数中华儿女满怀壮志，竞相攀登。

五

有一种“文化”的演变方式，最开始只是几个人的少数行为，为许多人嗤之以鼻，或者根本毫不关心。但慢慢地有更多人开始参与这样的行为时，就引起旁人关注了，这其中后参与者也不乏有盲目跟随、故弄玄虚，或者只是为了新奇好玩。少数的行为开始赚得讨论，吸引了更多人加入进来，成为了一种文化现象。但这种“文化”不需要任何意义在内，也不需要有艺术美感，不需要文化底蕴，也不必有任何社会作用。最后如果运气够好，这样的文化再从“非主流”的少数行为变成“主流”，被社会中相当一部分群体所效仿接受。

这样的演变方式，前期可以借着庸俗的兴趣和盲目跟随壮大，后期戴上了“文化现象”的绅士帽子后，又混进了上流人群的舞会里去攀龙附凤。一旦“文化人们”数以万计，便可以自诩正统，鼓吹内涵，继而探寻文化的深层意义了。“大”的盲目崇拜仍在作祟，惑乱了人的判断力，导向着他们的行动，一万个人有着“大”的崇拜，那么就有一万人为这“大文化”来摇旗鼓噪；数亿人的民族都染上了这“大”的崇拜，那么就这数亿人就都能躁动起来，让文化因为“盲目”而“大”，因为这“大”而更大，终究沸沸扬扬的上演一场“泱泱大国”的“大运动”。

我们的生活就经历了许多的这样的“大文化”的冲击，这么说，很多人一时未必回想起来。似乎周遭一切还是依旧顺理成章，日复一日，但在多年前的你看来，又简直不可思议。“卖丑文化”就是一例，现在你还听到“卖丑”这个词吗？一定很少了，并非卖丑变得少了，而是已经寻常到了根本不值一提的程度——可它正是十几年前“芙蓉姐姐”等文化先驱者们所努力的结果，这股庸俗的趣味不仅没有被嫌弃消灭，反而生长的越来越旺盛，效仿者众，后来的“凤姐”更是惊为天人，带领“卖丑文化”遍地开花。现在想要火爆，如果依靠整形、化妆仍然弥补不了外表，那么卖丑恐怕也很为难了——这成为了社会文化的一种常态之后，还有谁能借着它火爆呢？当没人再骂它“非主流”的时候，便是反对者们已无可奈何接受了它成为“主流”这件事实，这就是“大文化”的演进，最终“大”起来后，人们自然会赋予它意义和作用——“卖丑”善于自嘲、释放压力，是新时代年轻人勇于面对，娱乐自我的新的幽默形式，芙蓉姐姐不是都开了自己的文化公司了吗？

所幸仅有百十万人乐于卖丑，假如数亿人成为卖丑文化的簇拥，它不免要成为同“长城”一般的，影响中国数百年，几代人浩浩荡荡的伟大的“文艺复兴”了吧？再回想的话，“拜金文化”如此、“炫富文化”如此、“炒作”如此、“潜规则”也如此，“表情包文化”如此、“拼酒量文化”如此、“《滑板鞋》”如此、“广场舞”也如此。前些天在论坛上，还有对“大陆网友表情包刷遍台湾脸书”自吹自擂的人，不无骄傲地写道“加强两岸交流”、“文化输出”云云，我想，倘若真能给史书记载到一笔，恐怕也会这么说吧，哪怕这些年轻人们只是无聊而去敲了几下鼠标键盘呢？

因为这“大文化”的存在，我才反省起自己的生活来。我们每天所做的每一件事情，所说的每一句话，脑子里所想的每一个念头，大多都潜在受了这“大”的崇拜的影响，在它的操纵下盲目地说话、做事、思考，下意识地以为一切是出于本心和理想；甚至于我们的人生、我们的事业、我们的理想都不过受制于“大”的崇拜，信奉了它身上妄加的种种深远意义和伟大象征，成为了“大文化”里面随波逐流而不自知的一片苇叶，浮浮沉沉一生。

然而并不用担心，即便一切成真，最终做了“大”的奴隶，也一定将是一个幸福的奴隶。毕竟在中国，倘若你看见几十万人在同向一处跑去，那么无论如何也一定要混进其中，同他们手挽手地一齐跑去——不论做什么事情，即使是犯了法，在中国也有句话叫“法不责众”；而假使并不犯法，那么即便是毫无意义，比如一齐跑去对着山坡骂了几句娘，也一定将成为“伟大的呐喊”，成为颇具历史意义的思想启蒙运动。

所以，以后如果仍有幸看到中国修筑长城，请抢到前面去，同他们一起修建吧！

201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