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多澡堂,秋末天乍寒时便开了,大姑娘小媳妇老爷们小伙子都喜欢往澡池里泡一泡,搓一搓泥灰,去一去寒气、叙一叙感情。
高中住宿,周末约上一两个同学,打包好换洗衣服和洗浴用品,走上一里路挑一家澡堂——一里外有三家澡堂。常去一家叫“大众浴池”的澡堂,这家人气颇高,池水比另两家要热,休息区虽不大,但沙发床铺摆放有致,毛巾一条条摊开晾在头顶的晾衣绳上,有需自取。每次去都有很多人,水池里、休息区,多是老人和汉子。老人是懂池子的,池里水怎样、地板滑不滑、淋浴热不热、休息区的垫子称不称心都是一清二楚,老人去的多的澡堂多半是可以洗个舒心澡的。如果那一片只有一个澡堂就另当别论了。
进澡堂大门,给坐台五块钱,他递给你一把柜钥匙,钥匙柄上凿一小孔系上一根松紧,套在手腕上防丢了去。钥匙柄下方凸起柜号,按号找柜放衣服。不用担心被人撬了锁去,那钥匙是几个凹槽随机组合成的,绝对是独一无二的,比那些三角锁、六角锁还要结实。
休息区挂上两条厚重的皮毯子,严丝合缝,拨开两条毯子,热气就扑面而来,眼镜瞬间就模糊了。摘下眼镜,照着柜号寻着自己的柜子,麻溜地脱下厚重的衣服,一件件塞进柜子里。从床底下掏出两只拖鞋,拖鞋都是一个型号的,但常常找到的都是顺脚的。拿出准备好的肥皂、搓澡巾、洗发水、沐浴球,从头顶扯一条毛巾,大大方方地但里间浴池。先在池里泡上十多分钟,待头顶密满了汗珠,一颗一颗往下掉时便可上到池外。寻个空闲的淋浴,冲身、搓灰、洗头、打肥皂、冲身,做完一套约有半个钟头,擦干回到休息间。寻个坐儿等上五分钟,待身上干的差不多了,便穿上干净衣服,收拾好换下来的衣服,回柜台还钥匙。外套拉链是不拉的,刚出澡堂门,满身舒爽,脸是热的,身上还冒着气儿,迎面一阵风来,凉爽无比。晚些时会有卖手抓饼的大婶推着车在门外,专等洗完澡的人出来,买上一个,热乎乎的,刚好填一填咕咕叫的肚子。
镇子上也有一个澡堂,离家约有三里路。冬日里,我与朋友常去,去的多了澡堂的老板娘都认识了我们,待我们下次再去时,老板娘笑着说“又来啦,给你们挑个好点的号”。好点的号就是柜子离池子近些,里间分成三块,澡池占一块,休息间又分成外休息区和内休息区两块,内休息区靠近池子,要更暖和些,柜子也稍大些,锁都是凹槽锁,外休息区有些还是“三环”“四环”一类的一字锁,有心人用细铁丝轻轻一撬便开了。
我与发小、与同学、与好友都去过多次澡堂,与父亲却只去过一次。泡了十几年的澡,也只去过那一次。
初一时(碰巧那次遇到同桌与他父亲同来洗澡),父亲带我去澡堂,具体日子已记不清。只记得父亲为我搓背,背微疼,搓的通红,很温暖、很舒服。搓完我又为父亲搓,那时年幼瘦弱,胳膊使不上大力,便一块一块地搓——左肩、右肩、左腰、右腰,厚厚的一层泥团,黑不溜秋的,一颗颗黏在父亲宽阔的后背,黏在搓澡巾上。
几年前,父亲后背起了一个疙瘩,总能挤出些粉刺样的东西,要用指甲大力地掐、挤,挤得疙瘩发紫,才能挤出些许来,父亲才能减轻些刺痛。后来那疙瘩消了下去,就留下了一个圆圆的、凹下去的坑。那坑就在我的眼前,印迹在满是黑泥团的后背格外明显。那疙瘩怎么就变成这小坑了呢,那疙瘩皮下的肉去哪里了,定是被我掐了去。眼里噙满了泪,混着汗往两颊淌,偷偷拭去,怕被父亲发现了去。
父亲半辈子东奔西走做工,只默默关心着我,并不多说什么。问的最多的就是我缺不缺钱,想吃什么就买些什么,不要亏了自己,学习要用脑不要省钱,不用担心家里家里有他。他从不催我多学习不要老跑出去玩,只说自己挣钱能养活一家人,叫我自己做好打算,多学点知识,不要像他一样累死累活做些杂工。
如今我已过二十,长得与父亲同样高大,但肩膀仍是瘦弱。每每想起那个凹坑,脑中便闪过父亲宽阔的脊背、厚大的手掌、关切的眼神。每次通话,他问我钱够不够花,想吃什么就买点什么不用省,说家里一切都好,不用惦记;我对他讲开车小心,上工小心,注意吃饭,少吃点甜的。匆匆通话,又匆匆挂掉。我想与他多说些话,他应也是想与我多说说话吧,只是不知说些什么。
我原想与父亲再去次澡堂,搓搓背。可愈是长大,愈是开不了口,他也不开口,至今再没同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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