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山神自然是了不起的。灵兽百鸟俱在我胸，江流河溪尽环我身。我雄奇巍峨而庄严，我有松林之涛起伏，我有深邃秘境待探。人因岁月而拘束，因轮回而失落，朝夕百年一梦之间。而我自太古而长眠，默默伫立着在这人间，眼看他们翻山越我，登顶诵不朽诗篇，尔等，为何不顶礼膜拜？”山神对两个和尚说。
“平野辽阔，何来的山。”老和尚问。
“我不在时，山在眼前。我在时，神在眼前。”山神说罢此话，光天化日下身形顿时消失，声音却盘旋在两和尚的头顶，神音缭绕，经久不散。
当山神消失的时侯，远处便横亘起一片连绵不绝的万丈雄山，挤得原本辽阔的平野将快支离破碎。四面传来的飞禽走兽与万物生长的声音此起彼伏，共同充斥在这片天地。
老和尚看着远处一望无边的大山，心中油然一股落寞升起。
“真乃神迹。”老和尚感叹。
“为何不拜？”远处的山岳消失了，山神化为人形，一步一世界，前来。
“为何要拜？”小和尚嘲笑着。
“人困居天下地上，因为受神佛福泽的缘故所以得到了生存的居所，果腹的食物。你们得以拥有历史，文明，情感。这些成果都是我们给予你们的，而不是你们生来便拥有的，所以你为何不拜？”
“因为不愿跪拜。”小和尚说，他再次想到了小红，书生，乞丐老吴。
“不跪下去，你们翻不过我这座山，便找不到你们想寻的人。”山神说。
“你要知道，人类所有的情绪都是众神共同设定和捏造的。你们从根源来说只是一堆可以行走的肉，没有灵魂，没有思想。你们无权也不能与神谈尊严之类的矫揉造作的话。因为不管怎么样，你们都是愚昧而无知的，只能臣服和膜拜。”山神说。
“总觉得你这个施主说的话颇多耍无赖的地方。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不经过我的同意却自行描述出一幕奴隶与地主的场景不觉得很滑稽么？”小和尚步履蹒跚，踉踉跄跄走到老和尚处，扶起他佝偻着的老腰。其实这具腰并不很老，但他驼着的东西名叫岁月，岁月是无关长短，厚薄的，老和尚的岁月大概恰好盖过了他腰力的可支撑范围。
小和尚很心痛，面对他胸中无缘无故升出一股怜惜，他总是在不可名状的时间里对师父产生敬佩崇拜的正面情绪，这种情绪的发生原因同样不可具体说出来。此刻他扶起落寞的师父，转头对着山神说。
“我不懂为什么你傻愣愣地站在我们面前说一些关于你很厉害的言论。可能你是真的厉害，化人化山说变就变。但是不管是人还是神，做出某种行为后其内在的动机是什么，都是值得去追溯的。而你呢山神，我们不过恰好路过此地，心情本来就不佳，被你这么一搅和更是难以忍受行路的孤苦。原本只是孤苦，可你蛮横得彰显神迹的样子，真的让我们感觉受到欺负了。”小和尚说。
老和尚踱步到山神前方时，手里紧紧攥着钵盂。因为他不是主持方丈，他只是一个小小的，破落的寺庙的睡梦和尚，他没有法杖可握，没有锦澜袈裟，所以唯有的钵盂他生怕掉了，而钵盂是不能掉的，它可以化缘，可以用来盛水盛饭。在小和尚眼里，师父的钵盂或者还能成为用以打人脑袋的武器，比如现在，他觉得师父已经快要到达那个揍人的临界点了。
“我们要去西边，但兴许最后会往东边走。我这个未老先衰的和尚和神自然没法相提并论，但我肯定也不会拜你。第一我徒弟说做人做事要看其动机，我这里也差不多，我看的是道理，你没头没脑站在这强迫你口中的愚民跪拜简直太没有道理了。第二我信的是佛，有佛来了我摁着我徒弟脑袋都要叫他磕头流泪，而你不是，山神是哪个教的我不清楚。第三还没想出来，第四就是这几个原因综合起来是一个意思，那就是你让人感觉怪恶心的。”老和尚聊发少年狂，拿起钵盂死命往高大的山神脑袋一扣，拼全力的一扣。
钵盂却没有砸破山神骄傲的头颅。
“你犯了嗔戒。”山神将钵盂还给老和尚，轻轻飞起而后缓缓落地在离和尚三米处的地方，如同一座孤立的山。
“我要你们跪下，就是要你们知道道理。翻山越岭本就要佝偻着腰前行方可通过，人面对神就应该膜拜。这些就是道理，是这个宇宙中我们所制定的游戏规则。”山神说。
“听来似乎没有错，不过强盗逻辑往深处剖析便不堪一击了。”老和尚说。
“不跪，便不能走过去。不走过去，又怎么能够找到你日思夜想的人。达到彼岸的方法千万种，做一些不想做的事不可避免。”山神说。
“你是在劝我们跪下吗？让一个人臣服的方法也有千万种，但如果是劝说，对不起，我不同意。”老和尚说。
“大概你们人类都有一种英雄情节。原本只需要低头便能实现的情况，偏要创造出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错误价值导向，委曲求全的悲壮难道真能满足空虚的精神世界吗。”山神说。
“在我心里一直认为神之所以为神，皆因他不会犯情绪泛滥、做事犹疑不定、表述飘忽这类只有人类才有的错误。而今天我却改变了我心中对神四大皆空的看法，原来你们也会纠结于一件小事，这件小事小到只是某两个凡人不给你跪拜你就能胡搅蛮缠得彰显你的神力，想开导教化我们在你口中愚昧的信仰。这种行为真的很低级，不管你怎么粉饰你所述的所谓神论，根源上仍然是腐朽龌蹉的。”老和尚说。
“你们和尚最能诡辩，哪里有什么四大皆空，我没有，你们信的佛也没有。”山神嘲笑。
“或许吧，没有就没有，我信的佛非你口中的具体佛，我信的佛是我心中佛，未来佛。”老和尚说。
“你信的只是你心中的迷信。”山神说。
“是又如何，我们人类毫无顾忌的做我们喜欢的事。饿了就要吃饭，困了上床去，孤单找人聊天，空虚了就去远行。而你呢，我甚至能感受到你的无聊，你拥有无穷的神力，但你只能困守一隅，你其实已经厌倦了被人朝拜，你心中也一定想要学那些翻山越你的人，佝偻着腰，从山顶顺风而下，去看看别处好风光。你也很可怜。你嫉妒每一个人类，这是我刚才瞬间得到的结论。”老和尚嘲笑。
他继续说“诚然人的生命不如神的耀眼璀璨，你们永生而我们易老，但人老了，失去的东西总归是少了，你们不同，你们时时刻刻无不失去着。正如我们不管多愚昧仍紧抓着时间去做些在你眼里毫无用处的事，你们高居神殿却无所事事整天无不想着怎么维持人间对你们的崇敬，这才是真的无聊啊。”
“我们人类或许确实不能改变命运这个东西，但我们可以选择，选择原地等待，或者勇敢面对。”老和尚捡起了落在地上的钵盂，并没有碎裂。
“师父，你说的好好，让人热血沸腾啊。”小和尚欢呼雀跃，手舞足蹈在二人间蹦跳大笑。
山神还是那座山，不动如山的山。
“放弃吧，让你们放弃不是恐吓，而是怜悯。神爱世人，你们终归只是在我们的世界里游历罢了。”山神说。
老和尚说“行走和生长一样，是你们赋予我们的权利，也是我们必经的征程。或平坦，或崎岖，有悲欢离合。而这正是神赖以维生的广敛愿力的伎俩不是吗？不管结局怎样，也许有天我也会为我不信神的癫痴而买单，但现在我只想保持移动，或近或远，总比待在原地更接近幸福。”
山神抬起手迎来从远处呼啸而至的风，将他土黄色的衣襟猎猎吹起。他此刻仿似有点愁然。
“人类就是在一直重复过去的道路，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是对的，然后就从痴狂衍生出了更多的痴狂，这种痴狂逐渐被封为不同种类人的金科玉律。所恐惧的，所悲戚俱是如此。在我们的壁垒里撞得头破血流，令我作呕。”山神说。
“我们不能停下来，停下来我们就成了你们。”小和尚说。
老和尚说“当我们准备了足够在无聊旅途中用来磨损的决心，可是发现原来神也不能动摇我们时，这样的小尴尬让我们有笃定的快乐。即使你是神，你也只是一段小插曲罢了。”
“虽然刚刚因为你的神迹我情绪低落，但我现在好了，你的说辞在我看来根本就是陷在泥沼里无法自拔的神经质呼救。我不能怕你，我也不能逃避，我想要变得坚强，纠结拉扯是走不到最后的，甚至不能过掉你这关。”老和尚坚毅地对着山神平静的说。
“路上碰到拦路的东西，不是神，而是魔。”小和尚同样神色渐定，评价得一板一眼。
“活得很明白不好，佛家里有法眼的说法，法眼一开，看透地下十八层，那时作为和尚的你们还会想着单纯完成自己的愿望吗，谁来普度众生呢。”神与人的对立语言的争锋不能高下立判，山神就把问题抛到了和尚自身。
“这种问题我代我师父答了吧。首先你已经搞不清楚自己在这里是干什么的，你正在对你眼里如蝼蚁的人类开始发问，这就是你露怯的马脚。第二开始正面回答你的问题，人类的悲欢我师父曾经说过并不相同，没份悲喜都是独立特殊的。要想消弭瓦解这种情况有两个，一种叫自渡，就是将自己渡到彼岸，不再回头看来时的世界，这种办法我一度认为有点自私，有点我死之后管他洪水滔天的调调，但也是一种法子。另有一种为同化，就是我想告诉你的法子，为何要做与众不同的呢？大家一个样后，哪里还有普度众生的高度，共同汲汲营营卑屈生存就好了，消除了差距，才是理想化的完美。即使很消极。”小和尚拍了拍山神的肩，推赶着他往前。
山神立定不动。
“你知道吗，人类的世界里山啊海啊有些时候都是让我们讨厌的东西。”小和尚说。
“为何？”山神没有被小和尚推动，显示出了一种近乎人性的悲凉消沉。
“大的东西会让人堵得慌，大到一定地步的东西更是如此，愚公为什么一定要移走王屋山，因为它挡着道了，影响我们人类之间探索交流的需要，是一个添堵的，麻烦的东西，所以就要铲除他。愚公真的不傻，他执着端正地在和自然中的麻烦对峙，人力有时尽而岁月无尽，故而人代代无穷尽，山总会被移走的，只在于他们的一锤一锤地敲击。你懂了吗？”小和尚仍旧幼稚地对山神拳打脚踢，妄想把他打倒。
“什么意思？”山神问道。
“就是说，你再不让我们走，我们也会和你干耗着，你死我亡那种。”小和尚打累了，拽着山神的脚试图将他拉动。
“可笑可悲，你们早晚会死，而我注定永生。”而说这句话的时候，山神再没了古井不波的样子。
“注定本来就是只能的同义词，你只能永生，这不太能成为夸耀的资本。永远地活下去想着就可怕，你还记得你的来历吗？你还记得你为什么会成为神吗？你能问问自己明天想要吃的东西是什么吗？你不能，你完全没有了时间的概念，残酷到天地万物都稀释到使你无聊的程度。”小和尚说。
山神不语。
“让我猜猜，两千年前你见到一个姑娘，她结庐在你的山中。你没有告诉她你的身份，中间的温存不言而喻但结果她死了你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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