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79年的圣瓦伦丁节,S60°W104°,海面一片清朗, 詹姆斯·库克手中的六分仪抖了一抖。
整整157天,库克船长的海伦号舷窗景色除了海浪和天空在没有其他。
自从那个复活节岛的暴雨午后在沙滩上见到失魂落魄的老渔民,听他讲他的孩子到南方去找从未见过的岛屿到现在都快半年了呢。
“船长,这次的航行没有任何意义,大家都知道,南方只有冰原没有岛屿,水手们的寒凉病越来越重,再继续向南,我们都回不去了。无论如何,请取消这次航行,船长!”
这样的话大副和二副加起来已经对库克船长说过六次了,但是这次库克却不知为什么对于那个渔人的话那样相信,似乎在这世界的尽头就理应存在这样一个岛一般。
只是,的确,太阳的角度越来越低,看来再往前不远就是南极圈了,这个季节可怕的不是寒冷,也不是饥饿,而是黑暗。
真到了南极圈,极夜会让这些已经在病痛寒冷中熬过这么多天的水手们受不了的,漫长的没有白昼的日子,虽然南半球明亮的夜空和闪耀的北极星仍能指引他们航行,但是永夜会让这些年轻的水手的绝望长成有实体的东西,像冰山一般聚集到海伦号周围,直到这船倾覆。
毕竟这些水手还是太年轻,并没有像自己一样在黑夜里游过冰冷的大海。
但是这次,库克有某种预感,那个岛屿就应该存在,就应该属于他。
毕竟只剩最后一个岛了啊。
六分仪尽头的那个黑点越来越大,是那里么,库克注意到下面水手们都开始聚集到一起眺望那黑点,声音越来越嘈杂,库克感觉眼前的世界有些摇晃,失真,他摇摇头,自言自语——世界尽头之岛,我终于,终于把你找到。
没有原住民,没有绿地,没有圣光,没有动物,没有十字架,看来这里不是上帝的恩许之地,水手们在踏上这岛屿的瞬间便开始失望,一个个骂骂咧咧的发泄不满。这里只有黑黢黢的礁石,只有沉甸甸的时光,还有大概几十万年没有变过的潮来汐往。
库克却好似对这岛屿抱有好感,罕见的一上岛就自己拿着笔记本开始四处考察,带着他那本无人看懂记载各种奇怪地名的记事本和他的岛屿图册,还有船上最新的一面大不列颠十字旗。
五平方公里,三个小时,最后六个地名。
库克抚摸着刚刚画出的这岛屿粗图,一个个地名有如带温度的活体在他指尖跳动——克里斯汀岬,垂绳湾,糖面包峰,海燕岬,愿景湾,梨涡崖。
正午的阳光从三十度角的位置射过来,看起来分外像开普敦黄昏时的光景。
在有如圣光般的黄色光线里,库克看到了自己的1752年,看到了独自坐在角落里看吉卜赛女郎之舞的那个姑娘,看到了那个慌慌张张告诉自己叫克里斯汀的那个姑娘,克里斯汀,克里斯汀,那个三月的晚上,库克不断回味掌心这九个字母温热的触感。
库克看到了自己在威尼斯逼仄的小巷里气喘吁吁,沿着克里斯汀给自己的地址到处寻访,最后找到的房子门口挂着结成复杂饰物的帘子,那天克里斯汀潮红的面容他已记不起,反倒那些门上垂着的绳子上繁复的结出现在他眼前。
库克看到五月的众神提着花篮从海上而来,眼前的一切让他心中泛起甜蜜的感觉,那花篮里装着的,原是克里斯汀做给自己的糖面包,本来以为自己早忘掉了味道的那仅吃过一次的面包。
库克看到亚得里亚海滩上的时光,头顶的海燕盘旋不停,克里斯汀凝视着天际线,没有焦点的眼眸里倒映着世间万千。
库克看到忽而闪烁的灯光,库克看到里德和托尼在身后玩着扑克,库克看到自己颤抖的手打开手中的信,库克看到克里斯汀原来只是一个杜撰的假名,库克看到海伦那封信的最后一个字是“wishes”。
黄昏的光线总是意味深长,库克掏出脖子上的十字架,耶稣一定也是在这样的圣光里走进人世的吧。最后一个岛,最后的1752年的春天。
库克眯起眼睛,把地图上写好的初岛划掉,不,这里,这里不一样,不能再叫这样一个名字了。
不能再像从前一样起那些诸如圣诞节岛,复活节岛,科科岛这样的名字了。
世人总是不理解事物的真正含义,譬如1753年的圣诞节是海伦的脸上醉人的红晕,譬如1754年的复活节对于库克是远航归来威尼斯港那一袭黑色的裙裾,譬如科科是1754年冬天库克从乔治敦带回意大利熬出的那一杯无限香浓的回忆,这些,他们都不能知道,就像他们不知道马德拉群岛的叹息湾记载着56年秋天叹息桥下的那一次别离,就像他们不知道南冰洋失望岛上的深红山实际上是1757年的那个岁末他偷偷回到威尼斯长醉三天的那个酒馆的名字。
而失望岛,恰是库克漫长的寻岛生涯的开端。除却深红山,绝望岛上还有意向过于明显的几个地名,诸如失散谷,断念峰,远航角之类的名字至今仍让库克心悸。
二十三个岛屿,二百零八个地名,然后,被偷走的那五年。
没人知道库克那么痴迷一个个远方岛屿的缘由,没人知道库克永远相信世界尽头有着岛屿的缘由,在南方以南,北方以北,东方以东,西方以西,是的,没人知道。
他们知道的,只有那个从海上带回一身荣誉的男人,和每次回来随之更新一次的地图册。
沉思许久后,库克终于是画完了他的地图——最后这个岛的斜上方,用漂亮的连体字写着“Forgotten Island”——真是妙极的名字,地图永远帮他记住了那些时间和地点,世代不忘,而于他自己,却终于,终于可以忘掉她了。
这里是1779年的忘岛,梨涡崖,黄昏的光线中,库克望着海尽头最后一丝日光,突然记起已忘记二十年的海伦那对梨涡的模样。
“再见,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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