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善|| 违 章

作者: 按头吃香菜 | 来源:发表于2022-11-11 00:07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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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参与猫妖主题联合征文【

    01

    庄锥兴冲冲跑到我家时,我正在修补院墙。

    他一脸兴奋,大步冲进了我家院门,有点婴儿肥的脸笑出了褶子,活脱脱一副痴傻相。我斜着眼瞟了他一下,手上工作不敢停。

    他站在我身侧,插着腰喘着粗气,口鼻中喷出的灼热气息似乎都让我感受到了他的开心,可是我并不想分享这份喜悦,我只想快点补好墙,父亲要回来了。

    庄锥气息还未平稳就等不及开了口。

    “哥,好消息!好消息啊!多亏你爸那天一闹,上面要给拆迁费了。”说着还不忘用手比划了一个“八”的手势。

    “哎呀,我说你,你就别忙活了,反正修好都是要……”

    庄锥的话被重物落地的声响打断,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院门口,脚边是散落一地的水果,一地烂掉的水果。

    庄锥缩了缩脖子,叫了声叔就要走,走时拍了拍我肩膀让我好好给父亲讲,他说有总比没有强。

    我放下手里的活,没有说话,低着头走到父亲身旁想要拾起地上的水果。指尖刚刚触碰到那烂掉一半的鲜红苹果时,父亲突然将它踢到了还未修好的墙边。

    “你书都读好了吗?考试有把握吗?你就修墙那么点志向啊?咳咳咳……”

    不知是指尖的冰凉太过浸人,还是父亲突然的生气让人战栗,我蹲在地上忘了起来,直到父亲急促的咳嗽声才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我赶忙站起身来,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跌下去,原来我只是腿麻了。

    “爸,你没事吧?”

    父亲前两日因为拆迁队强拆我家院墙,气得拿出菜刀要拼命,对方不想惹出事掉头走了,他却气急攻心,再加上多年吸烟肺上早已有了些毛病,猛咳几声之后,咯了血,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我当时很害怕,让庄锥去叫医生,守着父亲时我想着自己真是窝囊。

    父亲捂着胸口走到墙边,就着散乱的砖块坐了下去:“我没事。”

    我张了张嘴想要再说点什么,喉咙却像被人掐住了一般,硬是没蹦出一个字儿来,我蹲下身子继续捡地上的烂水果。

    墙还没修好,就像一个瓷碗缺了个口子,父亲望向外边的脑袋像极了碗里的汤圆,不过可能放得久了些,有点发霉了。

    忽听得有人哼着小曲儿,声音逼近些,从那缺口处见得是隔壁李婶挽着新发髻,提着菜篮子回家了。听庄锥说她家面积大还是刚修不久的新洋房,这次拆迁款估计还不错。

    我捡完地上的水果,腿有些麻,起身时差点摔倒。父亲开始修补院墙,干瘦的身子在血染般的夕阳里就像一根随时会被点燃的火柴。

    对了,我该去做饭了。

    自小我便养成了好习惯,饭后一定要吃水果。父亲将处理好的水果端了进来,我轻车熟路地选了一个果肉剩的最多的苹果,我实在想不明白这么甜的苹果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后来我仔细琢磨了一番,也许这就和考公这么难还是有那么多人争先恐后地考道理一样吧!

    02

    开发商老板来的时候父亲正好收摊回来,今天没有烂水果,看来那些人休假了。

    不用多说开发商老板此行目的。他看着和气,脸上总是挂着笑意,深深的褶子就算不笑也能让人感到和善,圆圆的脑袋,大大的肚子,很是可爱。相比较下,父亲就显得不那么友善了,些许松垮的皮肤把嘴角拉了下去,整个人十分严肃,干瘦的身躯像屋旁的竹子。

    我坐在屋里看书,听不太清他们的谈话,只是依稀听见一个“1000”“摊位”“小问题”,我猜测是拆迁费涨了,如果父亲答应的话开发商老板还会帮忙解决摊位问题,我实在觉得这开发商老板人还真不错。

    吃饭时,父亲脸色还是不太好,我自是知道其中道理,不过父亲脾气火爆又倔强,我可不想撞在枪口上。一顿饭下来也没说两句话,父亲倒是不顾身体喝了不少酒,劝了几句见实在没什么用,便进屋将药给父亲拿了出来,本还想等着他吃完饭将碗洗了,他却摆了摆手让我进屋看书。

    十月午后的天气还有些闷热,我估摸着是要下雨了,出门透气时父亲已经出摊了,桌上摆着洗好的鲜红苹果,新鲜的。我随手拿了一个走到院子里坐下,院墙已经被修好,行人路过的欢悦声被挡在了外面,还未干透的水泥就像一个大花脸。看了看手里的苹果,咬了满满一大口,好甜!

    03

    再见到父亲时,又被他训了,他说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

    父亲推着车回来时,满脸疲惫,头发乱糟糟的,脸上的淤青在黑夜里张牙舞爪,被摔坏的水果就着伤痕流出了汁液,裂开的口子又像扯起的嘴角,白色的果肉竟有点参差尖锐。我给父亲买的电子秤一直被当作宝贝,现在也缩着脖子,耷拉着脑袋躲在篮筐后面。

    我真的好难过,心脏骤然缩紧的痛比小时候父亲打在身上的胜过百倍,我好像有点喘不过气来,腿上传来的酥麻感让我挪不动脚,为什么,为什么?我心里一遍遍问自己,手握成了拳头,我定定地看着父亲,不知道为什么我眼中不是伤心,竟然带了点愤怒和嘲讽,我看见父亲眼中有诧异神色闪过,忽然一股温热涌出了眼眶,可能是父亲看出了我的脆弱,提了口气训了我几句,见我没有任何反应,父亲眸子微动,抻着腿自己卸下东西。隔着氤氲的水汽,我看见父亲的身形在眼前高低起伏……

    “这群混蛋……”

    我不知当时受了什么蛊惑,就感觉下午的闷热全都郁结在我胸中,左冲右撞想要找出口。我第一次这么愤怒,这么伤心,我像一条发了狂的狗冲出了院门,父亲似乎也被吓住了,我从小就乖,甚至连叛逆期都没有,突然的举动让父亲有了片刻的呆愣,旋即反应过来,喊着我的名字追了出去。

    “贾效,你给老子回来……”

    “你以为你斗得过他们吗?……”

    “你没钱没权,打又打不赢,闯了祸回头还要让老子来给你收拾,你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

    我停住了脚,对,我怕了。

    我慢慢蹲下了身子,二十多年来哭得最惨最狼狈的一次,我像一只还没开始撕咬就被对方吓住的胆小狗。

    临睡前,我去了父亲房间,他还在捣鼓坏掉的电子秤,不过我觉得那东西是不能再用了。我坐在父亲的老式木架床边,抿了抿嘴,开始劝我父亲答应拆迁队,至少还有一笔拆迁费,而且那老板还愿意帮忙,就算他反悔不帮忙,我们也可以拿着拆迁费租一个小摊位,不用再一天到晚被城管追。

    我父亲没说话,我真的很讨厌他这性格。

    “要是不拆的话,我们这屋子这么老了,到时候就是违章建筑,还不是他们一句话就没了,而且连拆迁费也没了。爸!”

    “你就是混小子,你知道当初我和你妈修这房子有多不容易吗,这一砖一瓦都是我们在大雨里抱回来的,你妈怕黑,只有趁闪电的时候才敢走,我当时心疼她,她还说没事,可我看见她一边发抖一边抱瓦抱转啊,你说这是能拆的吗?你让我怎么给你妈交待?说老头子没用,连家都守不住?……总之给我再多钱我都不会同意,除非他们从我身上踏过去!”

    “爸,你就不能把眼光放长远一点吗?你还没明白吗,违章建筑就像你在马路旁摆摊一样,没人管你要死要活,只要可以在不损害利益的同时把碍眼的东西清理掉就可以了……”

    “混账,你是觉得老子一天辛辛苦苦摆摊赚钱给你丢脸了,碍你眼了?”

    “我看你不是贾喻,你是真愚!”

    我第一次这么给父亲说话,我觉得我可能是疯了!

    父亲气得嘴唇发抖,本就不清亮的眼睛里又染上了红色,他把手上的电子秤重重砸在了地上,指着门道:“你个混账东西给老子滚!”

    我真的疯了!我竟然照着父亲的气话做了,我头也没回地走出了那道门,然后是那个院门,我还觉得自己勇敢不少,潇洒应该就是这个样吧!

    “就算老子死也不会同意拆的,你个混账东西也别回来了。”

    这是我听到父亲的最后一句话。

    04

    凌晨的时候雨落了下来,我还在大街上晃荡。

    这个时候的雨异常冰冷,沾了一滴,冷意好似就侵入了肺腑,我打了个寒颤。不知不觉走到父亲经常摆摊的地方,摔坏的水果已经没有了,只剩下一些水果压烂后的脏污。我忽然想起父亲脸上的淤青,还有站不直的腿,混乱的场面出现在我的脑中,我有些恍了神。

    等雨把那些污秽快要冲刷干净时,我开始往回跑。我觉得自己就是个混蛋,我为什么要对父亲说那些话,他在外面本来已经遭受了那么多痛苦,我没体谅他就算了,竟然还对他说那种话,我从没那么恨过自己。

    我在雨中狂奔,我想快点回去抱抱那个可怜的父亲,他现在一定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只要我抱住他,他一定会又欣喜又生气地一边骂我一边紧紧搂住我,我知道的,他总是这样,我知道的……

    05

    我见到父亲的时候,他躺着,浑身湿透了,散落一地的鲜红苹果把他嘴边的雨水染红了。爸爸,这苹果怎么掉色了呢?

    我呆呆地立在院门口,父亲静静地躺在院中央。

    我记不清我是怎么跪在地上,又是怎么爬到父亲身边的了,我只记得我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问他:“爸爸,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他没回答我,我抱住了他,他却没有紧紧搂住我。

    你怎么不抱我呢?爸爸!

    庄锥不知什么时候带着医生过来了,他目睹了一切。他就住隔壁,他看到了一切,可是他没有来帮我父亲,他看到红苹果散落了一地,看到父亲被人用拳头打,用脚踢。

    我问他为什么不来帮忙,他说他怕。

    他问我为什么不在?我说,我也怕。

    尾声

    天放晴的时候,我看到了那个可爱的老板,他夹着公文包笑眯眯地递给我一张纸,我也笑着接过,签了字。

    我问他不是每平米1000元吗,怎么涨了?

    他布满褶子的脸笑意加深了:“你爸养你这么大也不容易,给他买点补品,好好养身子,多孝敬孝敬。”

    我笑着点了点头,他转身出了院门,经过贾效身边时还和善地朝他点了点头,贾效那小子竟还不好意思般躲躲闪闪不正眼看那老板一下。

    “这么红的苹果扔在地上怪可惜的啊!”院中回荡着那个老板带着笑意的声音,屋内是父亲一声高过一声的咳嗽,老屋颤颤巍巍,似乎被这声音吓到一般。

    一场雨过后剩下的只是冲不走的红苹果,昨日的温度再高也被大雨降了温。

    “贾效哥,可以啊,赚了不少嘛!”

    我看着庄锥不似昨晚清明的眼睛,扯了扯嘴角笑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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