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海棠依旧

作者: 云栖茗香 | 来源:发表于2022-08-30 10:40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加猫妖联合征文【博】

    1

    我在海棠居社区住了十几年。如今这地界很是繁华,倒退三十年,可是不折不扣的郊区,距离城区不过六七里地,已不见人烟。出了城,沿大路一直走,都是土路,不过又宽又直,相当规矩,到这附近,便有一溜儿土坡,横着挡住去路,挺长,一眼望不到头,听说是古城墙遗址。土城底下有小河,护城河,土城旁边有空地,种海棠,一大片。后来城市建设到这儿,古迹保留,海棠树便也幸存,还得了个雅号——海棠花溪,变成著名景点。

    海棠居社区建在花溪对面,守着历史古迹,傍着绿树流水,美。春天时,满树鲜花斗艳,空气中都是花香。可惜花期太短,最多仨星期,全完。海棠居衰败得也很快,住户都是回迁的农民,没文化,没素质。楼道里养鸡,花园里种菜,房顶上搭棚,远看破破烂烂,近看还不如远看。唯一的优点是便宜,我慕名而来,看它缺点多到不能忍,但听完租金后,我住下了。

    村民兜里有钱,又没正经工作,小区里弥漫着慵懒的气息:一撮上了岁数的,整天介坐当院儿,串老婆舌头,煽风点火,造谣生事;一撮喜欢嘚瑟的,整辆汽车,满世界拉活儿——在这个城市,开黑车的多是拆迁户——有面儿;一撮闲不住的,弄点麻辣烫串儿啤,卖宵夜,不为挣钱,就为跟城管逗闷子;剩下的,也是最多的一群,吃喝嫖赌,坐吃山空。

    我不羡慕他们,或者说,我根本看不起他们,靠劳动致富才是正道,我的梦想不是“不工作”,而是“朝九晚五”。事实上,我得跟最本分的晨练的那拨人一起出门,跟最上进的练摊的那拨人一起收工,赶上加班,还能碰上吃喝嫖赌回来的那拨。朝五晚九,才是人间真实。

    辛苦总会有回报,不过四五年光景,我时来运转,坐吃山空的一位,败光家产,我抄底买了他的房,小一居,但也不便宜,盒儿钱都搭进去,还欠一屁股债,不过好赖在三十岁前有了产业,摇身一变,成了有为青年。没钱装修,也不能全用别人剩的,砸了灶台和马桶,换成新的——进出口最得讲究。墙面也显旧,买了大白粉,照网上教程调和好,拿个刷子自己抹,完事发现不平,东一块西一块,好像长了癣,上网一查,敢情还得铲墙皮补腻子,得,凑合吧,好歹比原来白。然后搬家,就在小区里挪个窝,不舍得叫搬家公司,还是自己来,扛完细软,搬不动大件,找了个收废品的帮忙,按楼层收费,花了大几百,亏。

    2

    择吉日乔迁,没钱请客,陪着我的是一身酸疼和贷款。可是仪式感不能少,我泡上方便面,剥了根淀粉肠庆祝。趁泡面当口儿,我在屋里转了一圈,欣赏自己的产业,确实小,泡面的热气都能填满房间。不过楼的位置不错,坐落在小区边缘,出入便利,距离车站也近,早上可以多睡一会儿。窗户对着海棠花溪,视野开阔,虽然有段距离,看不十分清楚,开花时也能增添雅致。还有个便宜的地方,这个楼是商品房,安置的回迁户少,可以远离那些没素质的人,多少能清净点儿。

    窗外正是好时节,枝头一片嫩绿,海棠悄悄绽开,预示着美好的未来,或者不是。敲门声把我拉回现实,我走到门厅,顺路抓了件衣服套上,打开门一看,外面站着个老娘们儿。看她的第一眼,我便断定,这是个回迁户——她带着暴发户特有的气息,作,傲,懒。她只穿了件睡衣,踩着趿拉板儿,显然就住这个单元门里,我心里不太高兴,问她:“您好,您是哪位?”

    她没着急回答,上下打量着我,我也只好看着她,有一个恰当的词形容她——土鳖,从里到外的土,有钱都不会捯饬。她的头发烫着大卷,脸上粉很厚,像从和面盆里捞出来的,白是真白,但更衬着脖子以下黄得发黑,眼不大,塌鼻梁,两片小薄嘴唇涂得血红,用的廉价货,扮相看着得有四十大几。睡衣质地不错,挺薄,里边若隐若现,看着身条儿挺顺溜,可是这个岁数也没多大看头。

    她总算开了口,说:“小伙子,我是你楼下的,姓夏,你就叫我夏姐吧。”她咧嘴一笑,呲出一嘴黄牙,“不是我说你,这俩月你们家动静可忒大了。”果然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是抗议来了,她嘻皮笑脸的架势,摆明了想讹钱,我心里盘算,初来乍到,不能让丫骑我头上,以为我好欺负。我不卑不亢地说:“哦,阿姨……”“夏姐!”“夏姐——真对不住,装修嘛,您多担待,这也完工了,以后不会了。”她满意地点点头,说:“你这么一说,姐就放心了。过去的咱也不提了,我今儿来,是有个事儿求你。”我也放了心,既然有求于我,总不至于是讹钱,忙说:“您客气,有什么事儿您直说。”她朝楼下指指,“就是我男人,他心脏不好,受不了惊吓,以后你得留神,万一吓出个好歹……是不是?”她意味深长地挑挑眉毛,我咂摸出滋味,敢情不是不讹我,是想攒个大的。可人家好赖是先礼后兵,我就多注意吧。我说:“行,我记住了,您放心,我也好静。”

    她点点头,转身下楼,背影玲珑有致,屁股扭来扭去,我像一只青蛙,死盯着那个会动的物体,错不开眼珠。楼下传来开门声,一个男人吼道:“臭不要脸的,又去勾搭男人了吧!”夏姐尖声叫着:“还他妈不是为了你!”“为我光着出去?下回连这件也别穿!”“别他妈动手动脚的,废物!”

    摔门声响过,楼道里归于平静,我吓得轻轻带上门,这地方似乎不太平,最好别跟他们家扯上关系。转头看泡面,早坨成了一个疙瘩,不吃也罢。我开始动手收拾屋子,先找出一双棉拖,底儿是纸糊的,穿上走几步,跟猫差不多,应该不至于吓死楼下的,我挺满意,一口气干到傍晚,太阳的余晖从卧室照进来——没辙,西晒的房——屋里一片暗红,衬着墙上的癣,有点诡异。

    3

    晚饭没着落,接着泡面,刚倒好开水,又有敲门声。开门一看,还是夏姐。她卸了妆,不见了满脸的花里胡哨,反倒比之前顺眼,脸上意外地没多少皱纹,身上换成T恤和仔裤,都是紧身的,更凸显身材。她手里端着个大碗,上面盖着锅盖,问:“小伙子,吃了吗?母们家今儿个包饺子,给你端点儿。”我立刻闻出韭菜的香味,吞了下口水,满脸堆笑道:“哟,大姐,您太客气了。”伸手去接碗,她可没给我,端着碗硬往屋里挤,吓得我赶紧让出路。

    她把大碗放在餐桌上,掀开锅盖,仿佛揭晓谜底般:“韭菜馅儿的,爱吃不?”“嘿,我最爱吃韭菜。”“韭菜可是好东西——管用。”她说。

    管用?我不懂她的意思,是说我不行?我……我当然行,可这是能说的事吗?我憋得脸有点发烧,不知道该说什么,干脆,趁热吃饺子吧。我进厨房拿碗筷,问她吃不吃,她说吃过了,出来时,她已经在餐桌边落座,意料之中,拉屎怕瞧,吃饭可不怕,我坐到她对面,顾自吃起来。

    夏姐看着我吃,开始东拉西扯,“我啊,就喜欢看你们年轻人吃东西,吃什么都香,痛快。我老伴身体不好,好静,不喜欢小孩,也没跟我生养。”她停下来,直等到我抬头看她,才挤咕下眼睛,神秘地说,“其实是他不行。”

    我看看饺子,恍然大悟,但她立刻否定了我,“咳,他那岁数,不行不行吧,还得看年轻人的。”她呲牙乐着,眉毛在脸上跑起来,我没搭理她,埋头接着吃。我倒不是保守,也不会假正经,可是没兴趣和老娘们探讨这种事。

    夏姐停下来不再言语,等了一会,见我不吱声,忍不住接着说:“我最喜欢小孩,我才三十四岁,想要个孩子不过分吧?”我愣了一下,顿感事态严重,进屋的分明是个大妈,一转眼居然变成了少妇,我回想起中午他们两口子吵架,她说这话什么意思,她有什么目的?难道——她想认我当干儿子?那当然不可能,我可不想深究这事,赶紧吃完送客吧。我三口两口,把剩下的饺子全塞进嘴里,噎得够呛,勉强从牙缝挤出一句:“真好吃,谢谢您,不早了,您早点回去休息吧。”不容分说,抄起大碗塞在她手里,送她出了门。

    4

    送走了“贵客”,我松口气,倒在床上,很快入睡。过了不知道多久,我听到耳边沙沙响,有贼,我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不过没什么可担心,我没钱,白天都找不着,更别说半夜。我支棱着耳朵听,声音远了,飘飘摇摇,不是贼,是耗子——比贼可怕,我壮起胆子,去厨房转了一圈,没什么发现。回来看看表,正好十二点,睡不着,躺在床上数羊。过了一会,声音又响起来,咔嚓咔嚓的,在头顶上,像狗在挠地。我烦躁不安,半宿没睡好,更糟的是,我意识到它将长期陪伴我。果然,接下来的日子里,它每晚准响,我试着把它当成催眠曲,没成功,倒是变得像安魂曲。

    过了一星期,我忍无可忍,我得去跟楼上摊牌,不然可能会发疯。我请了半天假,在楼道里蹲守,先看看楼上住着什么人,万一是个彪形大汉,我想我还可以再忍一阵。一直等到太阳西斜,楼上厨房里传来炒菜声,也没见到有人进出屋。我反而放心了,如此一来便没什么可怕,顶好的,屋里是个上了岁数的孤寡老人,养了条狗就伴儿;不然呢,是个全职主妇也不会有威胁;至于壮汉,我倒想象不出他会自己炒菜。

    我跺着脚上台阶,给自己壮胆,走到楼梯拐角处,我从窗户往外看,才几天工夫,海棠已经全开了,灵动明媚,灿如晓霞。我仿佛受到鼓舞,三两步冲上楼,站稳,深呼吸,像绅士般敲门,没人应,炒菜声依旧,我不能打搅别人干正事,于是在门口站了六七分钟,直到门厅里有了动静,才重新敲门。

    门开了,里面站着夏姐,我回头看看楼梯,确信刚才是向上走的,再回头看夏姐,正呲着牙乐,的确是她。“嚯,上我这找饭辙来啦。坐吧,添双筷子的事儿。”她说着话,拉了我一把,我撞进屋里,把头摇成拨浪鼓,“不是不是,我找您问点儿事,您家……呃,是您家吧?”她说:“是,我前夫的房子。他死了。”我一下噎住,不知道怎么继续,好在她给了个台阶:“我家怎么了?”“就是,您家养了狗吧?”她摇头。“猫?兔子?”她一路摇头。屋里陷入沉默,我身后突然冒出个人,吓得我差点儿闪了腰,是个大男孩,有十五六岁,直么瞪眼地盯着我,夏姐说:“是我前夫的儿子。小天,叫叔叔。”“叔叔。”他面无表情,“撒尿。”说完,绕过我去了厕所。夏姐小声说:“他脑子不太灵。”

    我一下窥探到太多秘密,心里堵得慌,急忙告辞,逃出她家,听到身后的关门声,才松了口气。我站在楼道窗口,大口地深呼吸,海棠树下,有好多游人在拍照,有抱着树的,有摇晃树的,有挂树上的,花儿掉了一地。

    晚上,那个声音准时响起,大概是脑子不太灵的小天。要说夏姐也怪可怜的,老公死了,留个傻儿子,再婚又是个病病歪歪、脾气暴躁的,我再去人家那儿挑理,怪不合适的。可他要是一直挠呢,她可怜我就不可怜吗?转念一想,不对,她现任老公好像岁数不小了,三十多岁找个老头儿,恐怕不是为敬老吧,这女人也许并不简单,我要是让着她,恐怕得吃亏。我翻来覆去地想,直到窗外见白,也没个主意,日子只好就先这么过。

    5

    转眼过了一年。我工作愈发的忙,经常半夜三更到家,洗澡洗衣服,动静不小,夏姐来提醒的次数见多,弄得我挺不好意思,可是生活所迫,也顾不得许多。

    工作一忙,便多了调休,我喜欢站窗前赏花,欣赏这短暂的美。望着花海,我突然冒出个念头——拍个照发朋友圈,多有面子。我马上行动,举着手机对焦,一片糊,换了单反,又被防盗网挡着。我的轴劲儿上来了,心想楼道窗户透亮,出去拍。套上衣服,端着相机出门,回手撞上门,想起个事,没带钥匙,也没带手机。

    好在还穿着衣服,既来之则安之,我先拍好照片,然后去找夏姐帮忙。上楼敲门,等半天,里面傻小子说:“别敲了,大人没在家。”只好去楼下,我不太情愿,可是没办法,这个时间,只有他家有人,硬着头皮敲门,夏姐也没在这边,开门的是个男的——她现任老公,如我所料,是个老头儿,头发稀稀拉拉,脸色儿蜡黄,皱纹不少,嘴把儿嘟噜着,眼窝深陷,行将就木的感觉。

    我说:“您好,我是楼上的,把自己锁外边了,想跟您借个手机。”他的脸立刻沉下来,上下打量我半天,没言语,转身进屋,我感觉到他的恶意,祈祷他不会是去找刀。

    老半天他才出来,拿着手机问:“电话多少?”我指着墙说:“就这个,开锁的。”他拨了过去,对方不来,又打了两个,都不来,他的脸更沉了,我也出了汗。好在最终找到一个能来的,我千恩万谢,他顺着鼻孔嗯了一声,说:“你天天晚上折腾,是我媳妇儿指使的吧。”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啊?您这话说的,天地良心,我在屋里一直轻手轻脚的。”

    他眯着眼儿看我,嘴撇成了八点二十,“哼,那娘们儿就盼着我早死,好得了我的房。傻叉玩意儿,成天抹得花里胡哨,跑出去勾搭男人,他妈的,存心想气死我!”

    我只觉得气往上冲,操,这糟老头子,该硬的不硬,脾气挺硬,自己媳妇儿都看不住,怪得着别人吗!还朝我撒气?我受了楼上一肚子气,还没地儿出呢,行,你不仁别怪我不义!我决心报复,我想一口气冲上楼,进屋,摔门,摔椅子,摔鞋,再换上木底儿拖鞋,跺着脚走……嘿,解气——不过只能想想,开锁的还没来呢,进不去屋里。

    我在午夜时分展开报复行动——启动了洗衣机。怕它太稳当,用盒子垫起一脚,挺管用,它高兴得哐哐直蹦,我心里痛快,就是有点心疼地砖。不大功夫,楼下开始敲暖气管子,仿佛他葬礼上的钟声。我装没听见,他很快就不敲了,因为四邻开始此起彼伏地骂他。然后他开始骂夏姐,公母俩撕吧了半宿,我出了一口恶气,就是有点儿对不住夏姐,害得她吃挂落儿。

    那一夜,我睡得前所未有的香甜。睡醒时已是第二天中午,洗漱过后,赶紧去上班。一开门,夏姐抬着个大箱子,正上楼梯,我想搭把手,刚要过去,就看到她脸上青了几块,犹豫了一下,没敢动。

    她注意到我,招呼道:“上班去啊?”,说着绕过我往楼上去,我嗯了一声,问:“您这儿忙什么呢?”她说:“搬回楼上住。”她放下东西,很快又下来,说:“昨儿半夜,听见了吧。”我点头。她接着说:“老东西,非说我撺掇你闹,为的是吵死他,还他妈说我跟你有……”我赶紧拦住她:“是,是,您老伴脾气可不小。”她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以前还好点儿,他有心脏病,不能大吵大闹。后来呢,这不是他有个亲姐嘛,也心脏病,前两年走了,他就怕了,怕死,想不开,然后就抑郁了,脾气控制不住,没辙,都是病闹的。”

    我有点意外,以为她会骂街,却没有,本想安慰她或者跟着骂两句,这样反而不知说什么。幸亏她永远不缺话说,“老王是一老光棍,身体又不好,找保姆不舍得,找媳妇儿怕人图钱,我好赖有房,他才同意。”“那您这是图什么呢?”“不怕你笑话,我就喜欢小孩,想有个自己的孩子,可是我一寡妇还带个傻儿子,哪有人要?也就老王这种……”她说,“哪知道他还不行……”

    我不喜欢小孩,理解不了她,不过各人追求不同,也不是罪过,我压低声音说:“那不行就别过了呗,您这是何苦呢。”“唉,老王这不是也挺可怜的吗,兹当搭个伙呗,他一人真出点意外,我也不落忍的。”她看看楼上,又看看楼下,“上面那个说不出一句整话,下面那个整天拉着个脸,家里俩大活人,我可跟守寡一样,不出去找人聊天,还能干点啥?你跟抑郁症怎么讲理……”话没说完,楼下开了门,老王张嘴骂:“操你妈,上俩楼梯不忘勾搭男人!”夏姐脸色一变,匆匆下楼。

    我看着她的背影,不知作何评价,该说她淳朴善良呢,还是腹黑鸡贼呢,也许生活本来就是一地鸡毛。她转过楼梯拐角,我的视线落到窗外,海棠花没昨天那么盛了,一地海棠倒是真的。

    6

    日子就这么过着,海棠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有四五回。老王学会了敲暖气管子,我这边动静一大,准响,不过我也不理他,敲不了两下,就有其他邻居骂他。楼上的傻小子已经成年,小伙子挺孝顺,每天把外祖母挂嘴边——跟人说话,不出三句就骂“姥姥(第二字轻声,方言,表示骂人)”,要不就是朝夏姐喊“操你妈”。我也学会了在夹缝中——一头儿“缺心眼”,一头儿“抑郁症”——的生存之道,楼上一骂街,我就放音乐,楼下便敲暖气管,邻里共谱和谐乐章,谁也甭骂谁。夏姐不再当老王的话事人,所以我不经常见到她了,偶尔能在楼道里碰见,她正穿梭往返,伺候俩爷吃饭,愈发像个老妈子。

    又是一年春好处,花开了,猫闹了,傻小子学会“哭着喊着要媳妇儿”了。“你他妈得给我娶媳妇儿,知道吗。给我买房,娶,媳,妇儿,傻叉。”他每晚都骂。直到有天夜里,母子也动起手来,起初,听不到夏姐说话,只有傻小子间歇着骂,后来夏姐的声音也高起来,然后便动手,摔东西,搪瓷盆,玻璃碗,整缸米倒在地上,我心惊肉跳,生怕房顶塌下来。再后来,就撕打在一起,果然拳怕少壮,不似楼下老家伙,一声闷响后得自己喘半天,这打得简直地动山摇,撞击声,追跑声,拉倒椅子声,夏姐的尖叫,哀嚎着求饶,“别打啦,呜呜呜……”

    我想应该报警,或者叫救护车,还没拿定主意,楼上传来关门声,哭声转移到楼道,她被傻小子扔出了门。哭声很凄厉,听得我汗毛倒竖起来。过了好一阵,声音渐小,抽泣着下楼,我赶紧起床,趴到猫眼儿上往外看,一片漆黑,看不见,支棱耳朵仔细听,她到楼下敲门,很轻,好像嘴里还在轻声喊老王。没人开门,老王也许没醒,也许不想搭理她,我决定帮她一把。于是抄起个篮球,在卧室拍起来,我听见老王骂:“操你妈!”这句是骂我,“操你妈,滚蛋!”这句是骂夏姐。夏姐隔着门央告半天,收获了一打“老王的心愿”。过了许久,她走了,我听见下楼声,又忙趴到窗户上看,她出了楼门,站楼下仰头往上看,看了一会,转身消失在黑夜里。远处的海棠花,在路灯和月光的照射下,一片惨白。

    夏姐没回来,她离家出走了,不是第一次,老王以前总说,“不定上哪儿勾搭男人去了。”这次不一样,她没提前安排好两位爷的吃食。傻小子饿了两天,去砸老王的门,“老东西,给我弄饭!”老王说:“滚蛋!找你妈去。”“她不是我妈。”“不是你妈还是我妈?”“反正夏姨说了,缺什么就找你。”砸了一天,老王扛不住,报警。警察来了,居委会来了,物业也来了,各方对过档案,发现个秘密,夏姐还真不是傻小子他妈,也不是傻小子爹的原配,记录残缺不全,不知道她是怎么跟这家人扯上关系,能确定的是,她住的房子,吃的低保,傻小子的残疾补贴,都是合法的。果然有心机,而且大大超出我的预期。

    当这一年的海棠花过季时,老王和傻小子也消失了,无声无息,我甚至没注意到,只觉得耳根突然清净,好多天之后,院子里那些人拿出了各种的谣言,我才意识到楼上楼下都没了人。有人说,他们都被相关机构收容了,有人说,老王受不了傻小子,躲起来了,傻子去追他了,还有人说,傻小子把老王弄死了,自己跑了。我得了便宜——再也不用受上下的夹板气——也就无所谓真相是什么。不过,有时我也会感叹一下,不论夏姐的目的是什么,她在时,至少维持着两个家,而她一走,便灰飞烟灭。

    7

    海棠花再次回归枝头,我的邻居也回来了——夏姐,还带了个小女孩,七八岁,瘦小干枯,眼睛特别大,透着机灵,可惜腿是瘸的。有人说是拐来的,也有人说是为了捞补贴,还有人报了警,警察又来了,核实信息,不是拐的,不违法,委托居委会跟进,送福利院或者走领养手续,福利院不想要残疾,拖着,一来二去,便没人再管她们。

    娘儿俩住我楼下,为的是下楼方便,夏姐每天带小姑娘出去晒太阳,楼里没电梯,得背着,半大孩子也不轻省,没人帮忙,我也不想和她们扯上关系,但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在楼道里撞上时,免不了得客气两句,我对夏姐的所作所为没好感,嘲讽她:“您这一走就是一年,您家那一老一小可惨了。”

    “是啊,我对不起他们,”她很真诚地说,“本来想出去散散心就回来,结果就捡到了跳跳。”她颠颠背上的小姑娘,那小孩接茬道:“我让车撞了,夏姨救了我。”夏姐打断她:“别说了,都怪我,一分钱没有,没保住你的腿。”她接着跟我说,“她是拾荒的,我也没钱,住不起医院,也回不来,在那边找了个地方养着,好歹学会用拐了,才决定回来。”

    “哦……”我有点愧疚,“可是那爷俩……”

    她说:“找过了,老王去了养老院,冬净天闹了场病,没了……其实,也算解脱吧。”她停了一会,下了半层楼,接着说,“小天在精神病院里,我去找过,医院说怕我管不住他,不敢放人,我想想也是,先把跳跳安顿好,该治腿治腿,该上学上学,完事儿再去接他。”“我不要上学,咱家没钱。”“胡说,必须去!”她们忘记我的存在,争吵着出了楼门。我想夏姐并不特别需要帮助,尤其是我这种会让她想起往事的人。

    海棠花很快谢了,树叶变得墨绿,天气也热起来。一个夏天的早上,夏姐敲开我的门——她很久没来敲门了——问我:“兄弟,你有文化,我跟你打听个事儿,听说泡水里能治瘸腿?”我想她说的是水疗康复训练,不过跳跳这种情况肯定晚了。我提醒她说:“好像是有专门的机构,温水池,专业设备,还有康复师,有没有效不好说,不过估计不便宜。”“哦,哦,我就问问,问问……”她眼里满是失望。

    这是我和夏姐的最后一次对话。

    几天后,她和跳跳的尸体在河道里被发现,警方判定为意外,我猜她是去护城河里做水疗,不小心被冲走了,如果真是这样,我有很大的责任,如果骗她说水疗没用,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海棠居院里那些嚼舌头的,可不会放过造谣的机会,护城河水只有膝盖深,没多大危险,他们确信,夏姐是想淹死小孩骗保,于是,有人编了一出“失足妇女,负女失足”的大戏,讲得有鼻子有眼儿,叫好儿的人不少。

    我对他们的做法很不屑,但这确实让我心里好受了点,虽然我没能预知悲剧,并阻止它发生,可至少也没落井下石,对比那群人,我很高尚。尽管如此,我倒也没想过替夏姐说话,人都没了,名声还有什么用,再说,谁能保证我掌握的是真相?万一我是计划的一部分,为的就是让我替她作证呢?

    海棠树挂上果儿时,楼下有了新业主,听说是相关机构协调,办理了小天的继承,再卖掉房子安葬夏姐,剩余的钱作为小天的疗养费,再往后的事没人知道,这一家人很快被人遗忘。而我关心的,只有楼下新业主的身体状况。

    来年春天,海棠依旧,楼下开始装修,是挺吵的。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天使|海棠依旧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msslnr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