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星河爱流云
懋修换过行装,与景贤一同来到杭州府的大牢。牢头显然已经得到了上面的嘱咐,见到景贤过来,忙殷切地迎上前去,亲自引领二人来到牢房深处。
这是一间单人囚室,里面一桌一凳一床,虽然简陋收拾的倒很干净,但因长年不见阳光,阴森湿冷之气很重。郑天浩形容有些憔悴,但衣衫整洁,看起来也没遭受什么凌虐。想来也是,凭着漕帮的威名给这牢头狱卒几个胆子,在尘埃未定之前,怎敢轻试虎须?
见到景贤进来,郑天浩还有些不满,但看到随后乔装的懋修,他则大吃一惊,站起身来道:“子枢,你怎么来了?”
懋修笑而不答,郑天昊也反应过来,不再追问景贤,掏出一张银票递给牢头。
“吕班头,我想与师傅说两句话,还望通融一下。”
借着灯火吕班头早已看清是张百两的银票,这可是笔巨款。他既得了上面的吩咐,又有实惠可落,那还会多说什么。当下出的门来,临走之前还把门前的狱卒也叫了出去,借口是查问公事。
见老头出去,懋修这才上前行礼:“伯父,请恕子枢来迟,让伯父受委屈了。”
“子枢,你这说的哪里话,本就是我自家的事情,却不想还是牵连了你。”转而对景贤道:“我最担心你行事鲁莽,早就让人传话于你不要轻举妄动,可你怎么又把子枢牵连进来?你好不知事?”
“伯父此言,恕小侄不能认同,当日武昌与伯父相逢,那时子枢明面上是一后生晚辈,伯父却是前辈高人,但对子枢不曾有轻慢之处,反倒以子侄之礼相待,今日伯父有事,小侄为您奔走乃是理所应当之事,莫非伯父要叫小侄做那凉薄之人,行那不义之事,落个万世骂名吗?”
郑天浩听着懋修诚挚恳切的话语,心中感动,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而景贤早已红了眼睛,对懋修道:“三哥,小弟,年轻识浅,做事不知轻重,有不妥之处还请三哥原谅,以后,但凭三哥吩咐,小弟上刀山下火海,绝没有二话。”
懋修也不多说,只是用力拍了拍景贤的胳膊,兄弟二人心下知会,情谊更见深厚。
三人之此刻不是叙旧的时候,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言事情的始末。
郑天浩年前被锁拿入狱之后,曾有人前来告知,如果漕帮每年上交三成的份额,并且依从上面的吩咐行事,便可免了郑大当家今次的祸事。来人所拿的是杭州织造首领太监萧玉的帖子,自称姓张,从话语间判断乃本地人士。
郑天浩这才知道自己何以会啷当入狱,原来是有人看上了这漕帮的产业。他也是见多识广之人,这么多年打理漕帮事务,与官面上亦有交往,几日细思下来,便知是宫中有人预谋私利借机敲诈,而来人姓张能拿着萧玉的名帖,想来那宫中之人必是杭州出去的“名人”张鲸了。
张鲸,杭州人,嘉靖二十六年(1547年)进入宫中为宦官,列于太监张宏名下(小太监入宫,必投一大太监为其主子,称为名下)。此人刚介寡学,驰心声势,深得神宗倚毗。
郑天浩虽是一代大豪,但若不是遭逢变故,也该是举人近士,又怎会与阉宦为伍,更何况以张鲸的贪婪又怎会满足于三成的份额,必会步步蚕食,自己倒是无所谓,但手下帮众必定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无论是从自身的节操考虑,还是从帮众的大义出发,郑天浩都不能低头,故而一时便僵持下来。
那张姓之人几番谈判无果,便放下话来,若三日之后再不答应,便要郑天浩无疾而终,现在已是第二日了。
听到这里,景贤又惊又怒,恨不得当下便去寻了仇人取其首级,只是见师傅和三哥都平静如初,却也不敢造次。
懋修得知了事情的始末,比起其他人来,对于张鲸的事知道的更多一些。此人为神宗斥逐冯保出谋划策,是万历皇帝的心腹。冯保被斥逐后,张宏任司礼监掌印太监,张鲸任掌东厂太监,兼掌内府供用库。张宏与张鲸二人秉性截然不同,二三年以后,张宏见神宗左右内侍以财货蛊惑皇上心性,便绝食数日而死。神宗颇为痛惜,命人把张宏安葬于阜城门外迎祥寺侧。于是张诚升为司礼监掌印太监,掌东厂太监张鲸名位虽在张诚之下,权力却凌驾于张诚之上,他纵容亲信邢尚智,招权纳贿,耽于声色。由于他掌管着东厂与内府供用库,内阁辅臣对他颇为忌惮。这样一个人对漕帮起了心思,可不好应对。
懋修细细思量,事情轮廓渐渐清晰,只是还有几处疑点,他百思不得其解。
其一,漕帮三成份额虽多,但对时为秉笔太监在东暖阁当值的张鲸而言,却又不足道哉,他何以利令智昏如此?
其二,伯父此番招揽,何以之前官场所结善缘竟无一出手,张鲸的权势还未达到一手遮天的地步吧。
其三,伯父在江湖上地位甚高,并深得漕帮上下爱戴,他们怎敢妄言,三日之后若不遂己意,便要让伯父无疾而终,难道不怕官逼民反造成江南动荡吗?
他心中虽有困惑,却也不急于求解,当务之急是保得伯父安全才是首要之事。当然有些事只能自己清楚,不好告知于人。
思谋一番之后,懋修缓缓说道:“伯父,如今我们既然能在这大牢中相见,看来这钱印立也是个有眼色的人。想来今日之后并不会任由对方加害伯父,不过事关伯父生死,小侄不敢寄托在他人的敬畏之心上,明日便向其坦言,先把伯父接出大牢,再从长计议。”
“此事不可!”郑天浩听闻之下连忙阻止,景贤急得叫道“师傅……”,却被郑天浩一眼瞪得止住了声。
“子枢,我知你是一番好意,但此事透着蹊跷,关节之处我还未想清楚,此时把你牵连出来殊为不智。你先置身事外,或许能看得更为清楚,至于我的安危,不是老夫夸口,想要取我性命谈何容易?”说到最后一句,这个看上去儒雅的老者立刻变成了睥睨四方的豪雄,哪有半分的老态。
懋修还要在劝,但见到郑天浩这般样态,又知道他必非自大妄言之人,这般说法,定有道理,心下一转便也明白了过来。是啊,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方一在明,吸引奸人视线,一在暗,才能察其奸谋,如此方能更好破局。
想到这里懋修不觉感佩于心,姜还是老的辣,自己稍显稚嫩了些。
其实这是他过于自谦了,在郑天浩、游七这般老江湖的眼里,三公子早非一般的读书人了,说是天纵之才也不为过。然而就是这种自谦自省之心,才让懋修时刻警醒,才能走得更远,走得更高。
看到老少二人智珠在握的样子,景贤也不着急了,自己就算不相信三哥,还能不相信师傅吗?
大牢并非久留之地,三人又在计议一番之后,懋修、景贤便向大当家辞别,回转客栈。
临走之时,吕班头更见殷切,连连保证必不让大当家受了委屈。当景贤表示每日三餐自己会遣人送入牢中时,吕班头都咬牙答应了下来,自然怀中又多了一张百两的银票,这让吕班头更有干劲了,殊不知此番作为给自己带来的是半生富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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