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上到高二的时候，我才知道我有一条路可走：上大学。
可这时我的成绩已开始很糟了。因为一场无望的爱情，因为日夜不停的思念、写信和做白日梦，我的成绩已经明显下降。上课的时候，我常常恹恹欲睡，在老师的讲课中常常走神，什么也没有听到，什么也没有听懂。
老师与校长都在找我谈话。水廓中学就指望你了。水廓中学如果再剃光头，那就不好向教育局交代了。
寒假开始的时候，我们几个有希望的学生没有放假，学校组织我们补课。杨美霖和我们一起参加了补课。上课的时候，姜二狗总是捅我。我看向姜二狗，姜二狗就对我偷偷地指一指杨美霖。我摇摇头，我这是让姜二狗别说什么了，也是告诉他：没戏！我和杨美霖之间没有什么。
我很伤心，是的，没戏。我指望杨美霖能给我回信。可是很长时间我都没有收到杨美霖的信。不，是一直没有收到杨美霖的来信。我已经明明白白的感觉到，那种电击的感觉在杨美霖身上从来没有发生过。在没有收到杨美霖的信的日子里，我的激情已经渐渐地淡了。我已经没有激情了。在很多夜半时分，我的激情也已经无法激发起来了。因为杨美霖不会对我有任何激情，这是很让人遗憾的事。在我的高中时代，我有好几次和杨美霖单独相遇，可我既不敢看向她，更不敢问她有没有收到我的信。杨美霖也似乎觉得我这个人并不存在，从来没有看我一眼。这种情况下，就别指望她会给什么消息了。
可要命的是我的期盼却没有减却。我仍然给她写信，努力表白着我是多么爱她。我在和我自己做着一场感情上的游戏：每当一段时间过去，我就觉得我有一桩事还没有做；与此同时，我一厢情愿地在设想，杨美霖这么长时间没有收到我的信了，她一定会认为姜桂生不爱她了，或者姜桂生已经没有这份耐心，已经无法承受她的沉默与冷漠了。想到这里的时候我就连忙拿起笔写信给她。我在信上反复表明：美云，我是爱你的，任何时候都会爱你，我爱你的心决不会因为时间的推移而有什么改变。我在信中已经称呼她美云或者云了。既然我已经向她表白了我的爱情，那么也就是说我已经是一个暴露了目标的火力点，再隐藏也已经毫无必要了。那么我就尽情地向外喷射我的激情吧！而另一方面，反正杨美霖已经知道我爱她，而她没有向班主任报告，也没让班上的其他同学知道，那么我就索性放肆地在信中甜蜜地自我满足地充满激情地喊道：美云美云美云美云……云……云……我的云……
寒假补课在一场风雪中结束了。我们班的十几个学生挟着自己的板凳，背着书包回家了。水廓中学没有大门，一条大路直通向外面。草集大队在水廓镇的南边。我站在学校前边的一棵大柳树下，看着杨美霖和几个女生一起向南走去。灰暗的风雪使我很难看清杨美霖她们，我只能隐隐约约地看见杨美霖的红棉袄在眼前一晃一晃的。恍惚间，我好像看见杨美霖回了一下头。我怔住了，呆呆地立在风雪中，看着杨美霖她们慢慢地在我的视野里消失。我知道我又快承受不住了，我的无助的眼泪就要掉下来了。姜二狗与赵昌鑫好像知道我的心中有着无边的失落似的，站在一边等着我。三个少年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在风雪中站了好长时间……
春节过后，我十六岁。这一年的夏天，我茫然地走进县城，参加高考。
我没有考取。
但我也没有太多的伤心。我本来就不想上什么大学，或者说，我本来就没有做这个梦。我总觉得大学不是我们这些人上的。我们才算什么？贫穷的人对幸福的向往与想象力有时也会萎缩。
我第一次考试落榜了，我一点儿也没有感到吃惊。我很平静。我平静地接受了这一个事实，我们很多同学和老师也都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事实上，水廓中学很少或者说就从来没有应届生考取大学的。刚刚开始恢复高考，是老三届的人在参加高考，而与我们这些少年没有关系。我从县城回来的第二天就到生产队长那里报到了。生产队长说，哈，小伙子，到我这里上大学了。我点点头，是的，到你这里上大学了，我的教授！生产队长的脸一下子没有了幸灾乐祸，我的那份平静让他觉得他的幸灾乐祸是多么地没有力量。
也是在那一天，我在心里构筑了我的初恋的坟墓。坟墓里面是美丽可爱的杨美霖。我在一个夏日的晚上，坐在河边，坐在我的初恋的坟墓前，将少年时代的所有爱情的眼泪全部流光了。
同样是在这一天，我决定拿起被我丢弃的课本，准备再一次走进考场。虽然我知道我最终可能还是到生产队长那里上大学，但是，我知道如果我不拿起书本，那么我除了回答生产队长这句话就不会再找到第二句话。
在经过了漫长的十五天的等待后我收到了从水廓农业机械厂办公室寄来的信。我对信封上的字体太熟悉了。高中时代，有很多次，我趁教室里没有人的时候经常偷偷地把杨美霖的作业本拿出来痴迷地端详。那时候，我已经看过了张弦的小说《被爱情遗忘的角落》了，我也看过了电影《生死恋》。我知道什么是吻，我也知道怎样接吻。我很多次把杨美霖的本子拿到嘴边，吻她的名字，吻她写的字。我能做的就是这些了。我在很多年后，读到了老鬼的《血色黄昏》，我想，如果我有幸能得到杨美霖吃瓜子吐下的壳儿，我也会小心地收集起来，然后忘情地吻着从杨美霖嘴里吐出的瓜子壳儿。
现在，我终于收到她的信了。我把杨美霖的信带到了大教室。这是在一个中午，大教室里空无一人，我要为我第一次拆阅杨美霖的信寻找一个最佳的仪式。
那个空间里只能有我一个人和那封信。
我小心翼翼地拆开一杨美霖的信。
姜桂生同学：
收到你的信了，很感谢你还记着我这么个人。
我曾经收到过很多你的信。你的每一封信都让我非常害怕。我们其实是可以成为朋友的，但高中时代却不允许。
很感谢你还记着我。
我们同学中上大学的不多，你要好好读书，为我们这些与大学无缘的人多读几本书。
不多说了，下次再谈吧！
此致
敬礼
杨美霖
1982．10．13．
一张纸的信，一封135个字的信。
有两张纸，后一张是白纸。
我先对白纸进行研究。杨美霖为什么要附一张白纸在信后面呢？
我猜想她一定是无意的。在写完信后，她从稿本上一撕就撕下了两张。后来她也发现了其中有一张白纸，她想揭下来，但想了想，又没有，而是和信一起折叠起来塞进了信封里。
当然也许是有意的，这里又有几种可能。第一，她觉得一封薄薄的信会使姜桂生失望的，所以，再多加上一张纸以增加信的厚度；还有，她用的是白信封，透过信封就会看见信里的字，加上一层纸就有保护作用了。第二，她附上一张白纸也有点意味深长，所谓有情尽在不言中，她要用这封信暗示姜桂生：我说的话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我已经说出来了，一部分我还没有说出来。说出来的，让你姜桂生明白，我杨美霖对你的信已经作了回应；没有说出来的，那就让你姜桂生自己揣摩我杨美霖的意思吧，那张洁白的纸上可能会写下些什么，你姜桂生自己去猜吧！
其实，我完全可以说，我们还只是男孩与女孩。可是，在我的感觉里，我们却没有了青春的烂漫与生动，我们，也就是我和杨美霖，这时太像一对成人了。是的，是一对成人在恋爱。
恋爱从书信开始，我猜想杨美霖这样做还有一种原因：一切故事都应该有起承转合，序幕、开头、高潮、结尾一应俱全。在序幕阶段怎么可以一下子就掀起高潮呢？你姜桂生是试探，那么我杨美霖就来个反试探。
我对白纸进行了研究之后，开始对那135个字进行研究。这135个字是躲在一堵墙后的杨美霖探出的半张脸，是庞大的冰山露在水面上的一小部分。这也是我所能面对的杨美霖的全部。但我相信在135个字后面应该有很丰富的下文。我又开始对这135个字开始了某种可能性的探测：
姜桂生同学：目前杨美霖还只能用这种称呼。我知道这不能看成是杨美霖对我的拒绝。任何一个淑女，或者任何一个想成为淑女的女性，总不可能在第一封信里就对一个男人说：亲爱的！
收到你的信了，很感谢你还记着我这么个人：杨美霖写这句话时有点底气不足，她不敢表达她收到姜桂生信时的欢欣，那个姜桂生现在是一个大学生了。大学生，是一种让多少乡村少女动心的偶像！能接到一个大学生的信是一件多么高兴的事。可是对杨美霖来说，这一种高兴暂时还不能表露。所以，她只能很感伤地说一句：很感谢你还记得我这么个人。这句话里还可能有这样的意思：我这么个人算什么呢？还值得你姜桂生记着？过去我曾冷淡过你，现在两年过去了，你姜桂生已经是一个大学生了，你又何必再想起我呢？
（不，杨美霖，你在我心目中永远是美丽而高贵的，你不必自卑。该自卑的是我。我什么都没有了，我现在只有贫穷。我的母亲死了。母亲一死，家也败落下来了。好像一切都没有了。对了，我记起我写给杨美霖的信中有这个内容的，可是杨美霖像没有读过我的信似的，没有给我半点安慰。她一点也没有提起这方面的事。这实在让我感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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