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

文/陆宇昊

十年前我还不住在城里。

阳山乡下的幼儿园，连授课老师的普通话都脱不了阳山腔。第一次爬上比我人还高的滑梯时我不敢滑，吓得大哭。老师把我抱下滑梯，抱出了幼儿园低矮的园门，到马路对面买了两条金鱼逗我开心。时间是下午，马路上没有铺沥青而且没有一辆车。我忽然想到奶奶的一句话，她说乡下狗和城里狗也不一样，乡下狗不会过马路。这话在当时还是难以考证的：乡下人的出行只能靠自行车或者“八零”摩托。诚然这两部交通工具都开不出太远，十年前，一辈子都只够融进一个地方。

然而只要融进了一个地方，心里对下一个地方就会产生由衷的抵触。那时我知道村口小卖部的驼背阿公有几根胡子，因为我曾在他睡着时溜到店里一根根细数。我能说出阳山上有多少岩洞而每个岩洞又有几步的纵深，这些数据，精准得可以匹配多年之后的导游图。我在乡下时已经没有了满天星斗的浪漫，不过满村的狗吠还是听过的。那是一个夏天的下午，我和弟弟试图吵醒一只据说脾气很好的午睡的老狗。大石头用力地砸在狗面前的地上，水泥地面很硬，声音响彻全村，一瞬间呼啸而来满耳皆是狗吠。那时候的乡下人从来是不拴狗的，因为全村都认识，放养着也不会出什么危险。果然自由的狗群循声狂吠奔袭而来，一见是我和弟弟，又全都转了身刨着地地回去了。如果不是在这里——如果不是在这里住久了——或许狗会直接扑到我的身上吧？

从前的日子过得慢。一辈子中有一段多出来的时间是不必用在刀刃上的。十年前我之所以会在乡下上一年幼儿园而不是在父母工作的城里，一大原因就是可以陪陪爷爷奶奶。一个单纯的“陪”字可以解释一年的日子，现在想来真是有点不可思议。一年后被接回城里的路上我非常大声地哭了一场，那时的路况不好,车子也是借来的老车子。道路都有坡度，一上一下地，像极了滑梯。

回到无锡当然要上学。但是从幼儿园中班转入似乎很容易被彼此不熟悉的小朋友排挤。没关系，那就再上一年小班吧。童年的每个人都是时间的富翁。这一年小班让我的口音从阳山话完全改成了漂亮的普通话，我的玩具也从泥巴改成了塑料制品。一切都在变，我的生活从乡村向城市一步步转捩。我很难体会我那时的心情，我不知道我怎么会对这么大的生活改变没有任何刻骨铭心的体会。不过毕竟十年时间，即便有，当年心里的多少波涛汹涌，时间恐怕也已经早早将其抚平。

没错，时间。“学历”越来越高，时间越是带着鲜明的恶意从我身边飞驰而去。高中备战大考前我总是执念般地呼唤时间，支持不住倒在桌子上休息，脑子里会恍惚想起小学语文考试前夜，我借口复习作文把没读的课外书搬到床上，盖着被子美滋滋地看。

但是也许会有更深层次的原因。父亲买了车之后，我们一家三口可以偶尔回一趟阳山乡下看看。刚开始的几次，心里还是有一点点由衷的喜悦被调动起来的；但是在城里住久了，对阳山的情结也自然消弭了。一个飞速发展的无锡必定会带来电子产品，带来摩天大厦，带来男人的西装皮鞋和女人的香水。这一切对每一个渴望新世界的人都会产生致命的诱惑。父亲买车是在08年，那时的我，正处于一个最容易被吸引的年龄。

终于，有了CD播放器。安然地在车里唱情歌的时候我才上小学。时间开始加速。

终于，有了MP3和便携式耳机。从此去阳山的路上有了全程相伴的音乐，没了观景，也没了触景而生的任何怀念。车窗外的行道树飞驰而去。

终于，有了智能手机。从此再也不必向回家的路投去一睹，双眼只消盯着发光的屏幕。行至下车时，视线还是不愿离开。习惯的扭转是一种没有办法改变的惯性，阳山无可奈何。

久而久之我评价阳山再也不能用回阳山的视角，仿佛阳山之于我，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异己的生命系统。故乡情结不是阳山才能给的，无锡也能给。反而是无锡的酒劲儿,大多了。我这个作弊的乡下孩子，竟然开始用怀疑的眼光，去打量这家做勾兑生意的阳山作坊。

长时间的隔离下我与阳山终于疏远了，我与无锡终于亲近了。然而无锡毕竟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壮士，无论如何不能给出阳山老人般的肌肤之亲。就这样我以为可以抓得住故乡，却反而将故乡轻轻推走；我以为可以找到新的故乡，却反而陷入了双向的失落。这或许就是“时间”之外的那个原因吧？

时间是不会停的，这种失落因此是绵绵无绝的。十年总会变成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故乡情结的缎带一头是我一头连着时间。它总有一天会不堪重负，最近回乡下时一些抱过我的老人，已经归入了阳山脚下新筑的坟茔点点。

毕竟十年。毕竟十年。

我又看到永远的幼儿园老师在过马路了。路还是水泥路，时间还是那一天下午。巴士停靠之后又启动离开，这一站，过了。老师还是去买金鱼吧？乡下人像鱼一样，期待一个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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