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陆宇昊
一
寒潮过后天气转暖,早已经下了雪的仙林开始回温。一如既往早起晨跑,掀开被子时天却还没有将亮的迹象。硬着头皮下床穿鞋,分明是和昨天差不多的气温,体感上却比寒潮当天冷之更甚。于是没有再敢动隔夜的凉面包,不得不舀了勺热粥应付早饭。
冬至,这毕竟是最漫长的冬夜。记得小时候要缠着妈妈陪我睡觉,振振有词地掏出《少年科普世界》:“这是最漫长的冬夜,没有人陪我睡我害怕。”一点点的知识当然是不济事的,也许多得是狡黠,但那也是赖着宠溺生长的。多年后我已不记得那个“最漫长的冬夜”是如何一个人度过的,但愿是一夜好眠?又但愿不是,不太忍心多年前的妈妈在冬至夜的凌晨爬起来,为我掖好必将再被踢开的被角。
二
对团子这种食物,很不幸,我实在没有好印象。原因是小时候在乡下喝早粥时,粥里必有个它。一则有团子必用大碗,但本身无味道的粥喝多则犯厌;二则上有团子压着,粥就搅动不开难以吹凉,自然凉下来又耗费耐心,幼时的我必无此定力;三则由于起床晚,我碗里的团子多已复蒸过一次,面粉板结,下口已无多少糯性;四则老虎灶蒸团子常使团子上手捏的尖角标记塌陷,倘使按捺性子等凉后食用,一下口却不是萝卜丝的油荤而是菜肉的咸香,真不知何处诉苦。
这便是为什么今天得寻到青团的缘故。青团入口已无荤腥气,只有青粉的清新包裹着豆沙的绵密,珠联璧合地下了“香甜”二字的死证。豆沙蒸过已不成形状,但又因过分浓稠无法如汤汁泻出,导致每一口又都留有香甜的余量,而美食自古都是欲擒故纵的圈套。最为关键的是,青团在颜色上极易区分不会下错,而空口吃青团的甜腻又可以为白粥稀释,把每一个早晨喂个恰到好处。
曾不幸尝过一种青团,内以芝麻拌糖替代豆沙。入口极甜,却由于过分干涩哽噎于喉,几乎不得下咽。制作者只将青团往最甜的方向扁平拉伸,殊不知“豆沙”二字之内已有味道潜藏。无锡人嗜甜如命,却唯独允许甜、柔、绵、香共同撑起一丸青团的精魂。
三
冬至之后开始数九,这意味着寒冷的真正复苏。
九九歌规定:冬寒只管到“四九”,因为五九时就要沿着河岸开始“看柳”,而七九八九更是“河开燕来”,冬季也就整个融化了。
“冬至”本身也在二十四节气诗里面占有一个字的身位。长久以来,古老的民族与同样古老的自然就平平淡淡地信守着这一诗一歌的约定。作为一个已经成熟到了疲倦的神,自然在千年的光阴里偶尔违约犯规亦非罕事;然而犯规就犯规吧,人类也知道自然并非刻意。报劫难以微笑,人类只会更加从容。况且宽容之余信任之后,相安无事又是千百年的光阴。
这让我想到去年二九之时,体育老师送了我一瓶护手霜。护手霜本不分男女,但流丽的亮粉色瓶身散发着通体的娇气让我实在拿不出手。本想在班里找个女生送掉,她们却只对上体育课得护手霜一事颇有兴致,要说收下,却高低不肯。想转赠七班友人,她的班主任却在拖堂讲课;想直接给班主任,班主任又说早已备有几支。无奈一番,只得作罢。
写下这些才发现,护手霜的困局在于太多的顾虑。送者无心,受者纵使没有惊喜也绝不至于惊骇万状,绝不至于在人情纠葛的漫漫长路上步履维艰,绝不至于进化出应对伪怍、欺瞒、虚情假意的全套铠骨去应对一瓶护手霜的关照。我们害怕人情交易,但不是非得用推拒人情的方式来洗清交易的嫌疑。
然而,一种抽象的相赠行为必须加上种种时间人物场合才能在生活中具象化地传递,但随着时间而来的难免还有过去未来,随着人物而来的难免还有人情世故,随着场合而来的难免还有空荡的人和空荡的时间在同样空荡的场合里清晰到令人失望的坐标。因此,一送一收也就全成了定位的圭臬,全成了人际网上一根顺势加粗的丝,全成了动机游戏和人情游戏的猜忌和揣度,而这种猜忌和揣度又常常没有底线。其实,无论是人与自然还是人与人之间,那种约定的时限都不会过去。我们失去的,是共同信守约定的社会性诚恳,和共同信任彼此信守约定的社会性认同。
无论如何,收或不收,总是对方的自由吧。实在不行,自用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屡遭推拒之后,护手霜越来越沦为防裂防疮的底线式关卡。越防,越提醒你这是冬天。
四
只因一个偶然的契机,让群里展开了讨论——关于高中,关于大学,关于未来。一条一条览毕,时间已近六点。想约小伙伴吃晚饭,约不到。想借车,借不到。想找青团,找不到。作为数九的开端,寒意的雨丝在晦暗的天色下纷纷地飘着,冷冷清清。
这便是冬至了。
天黑了,雨还在下。我踩在图书馆的倒影上,身上却没有一点光。几个礼拜前那场不期而至的初雪已是逃跑的新娘芳踪难觅,一九二九之于我们,也不过是多了几个若隐若冥、欲梅欲雪的天时。
我没有加入群里的讨论,毕竟冬天都义无反顾走入了倒计时,以往的生活似乎也不必过分留恋。对于未来,则如友人说的便是。愿在未来还有机会,像今天一样,何等坦然而从容地走在冬至的夜雨里。寒冷,又不是那么寒冷;落寞,又不是那么落寞;成熟,又不是那么成熟;想吃青团,又不是那么想吃。
一切就像是在观赏别人的人生,而不想祈愿或强求自己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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