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我梦到父亲了。父亲只是看着我,不说话,一直的流泪。我想伸手去紧紧的抱住父亲,父亲转了个身,朝一个方向走了,凭我费力的喊叫,追赶,都不能跟上父亲。父亲离我远走着,渐渐消失在视野。
父亲起名郭喜善,人如名字一样,喜欢善良,憎恨奸诈。我很爱父亲,父亲经常骂我,原因是我常令他失望,我残了腿后,父亲心头就积压着久病。父亲常常希望我好好学门技术,将来能养家糊口,可我总是不争气,百事无成。因为我残了腿,父亲比同龄人付出了双倍的精力去工作,我从来不见父亲有过休息的日子。我的父亲一生都在打拼,打拼的动力就是让我能过好,给我的将来积攒一些积蓄。尽管父亲每天都背着沉重的担子,但父亲同时也会释放自身的压力。父亲又是一个极其开朗的人,父亲给我的印象就是压不垮的汉子。父亲很会苦中作乐,做工的时候,身边放着收音机,听着一些爱听的家乡戏。别人常常和父亲开玩笑,你担子这么重,别哪一天想不开啊。父亲会笑着说,全世界的人都想不开,我也不会,那是死脑筋的人才干的事。真的,我到现在也不明白,父亲这样的人怎么会抑郁,怎会这样匆忙着走完他的一生。
我毕业后陪父亲在省城几个年头,父亲在省城打了一辈子零工。父亲一生的心愿,就是用自己辛苦积攒的钱,给自己儿子盖一所新房,看着儿子结婚生子。带着这个心愿,大前年父亲从省城回到老家,开始着手实现他的愿望。走时那一天,父亲用麻袋装了两大包破衣服,一些生活中极其细微的东西都装了,父亲背着麻袋出门,出门走两步又折回,嘱咐三弟,照顾好我,怕我扶着拐杖上楼摔着。我告诉父亲,三弟很懂事,您就放心回家吧,只是在老家别累着身体。我和三弟送父亲到车站,看着父亲坐上回家的车。
车行了,我远远的看到父亲手扒着车窗望着我,父亲那一刻那样复杂的眼神,就在一瞬间成为永恒。
父亲很讲究,很仔细,因为他的钱都是汗水换取的。父亲到家后花了整整一月时间打听哪家建筑队施工安全可靠,问来问去,终于选定了一家。建筑队包工头很会说话,长父亲两岁,和父亲又是同村。父亲很信任他,建筑材料由他安排筹备,父亲跟着付钱。施工各项开支,一切费用,全部由包工头要求,父亲从不搞价格,父亲心里认定,人都是善良的,父亲有时候也和人家诉苦,诉说把三个儿子拉扯大的这些年的苦头。父亲认为别人都很理解他,既然理解,自然不会骗他,所以父亲很相信这家队伍。
出售建筑材料的老板老远就和父亲打招呼,掏烟,父亲不喝酒,也不会抽烟。老板和父亲称老表,说东西南北中,老表是官称,何况咱们从某家拐弯有个亲戚,算起来还真有这么回事。父亲一辈子没当过老板,也自然不明白其中奥妙。对于他说的某家,父亲一时也没什么印象。老板一句一个老表的叫,目的是为了推销自己的材料,父亲也明白其中之意,回家给母亲商量,说买谁家的材料不得付钱呢。既然人家上门来亲自推销,又这么热情,咱就买他的吧,母亲说,买就买吧,你看着办就可以了。父亲于是全部付了资金,买下了盖房子所需的沙子,水泥等等。
初冬,楼房盖了一半,父亲突然发现,原本计划好的费用不够了。母亲说这钱可都是够数的啊,咱问了几家了,人家都说盖一所房子花了10万左右,可咱10万花尽了,咋就不够呢?父亲开始疑惑,本家大叔去年刚盖得新房,父亲就跑去问他花了多少钱,大叔家房子设计构造全部和自家一样,父亲就问其中的细节,大叔说父亲上当了。大叔就把他买材料花的钱,和父亲花的钱进行了对比,他家工钱和父亲付得工钱对照,这一细算了不得,父亲整整比大叔家多花一半钱!
父亲回到家,母亲在厨房做饭,父亲坐在锅台前烧火,母亲问父亲想吃点啥饭,父亲也不做声。饭做好了,母亲给父亲盛了一碗,父亲说没胃口,想睡觉,就去了堂屋。母亲以为连日来的忙碌,父亲累了,自己独自吃了碗面条,把饭给父亲热在锅内,去往新房收拾杂活了。
天渐冷,水已结冰。房子因为工钱拖欠,工人无法完工,眼看儿子的婚期就要来到,母亲知道找别人借钱是靠不住的,就想起了四叔几年前借我们的两万元。父亲拨通了四叔的电话,电话那头却告诉父亲,四叔因犯错进了监狱。这无疑是对父亲当头一棒子,那些夜,父亲整夜整夜的睡不着,不停的给母亲说话,说一些很烦很乱的话语。
父亲的抑郁是在工人完全撤走后,父亲一个人去新房之后开始的。那天,父亲又是一夜未眠,说了一夜的话。天蒙蒙亮,父亲就嘟囔着去了新房。十二月的天气,奇寒无比,父亲穿了件单褂子,母亲拿了父亲的棉衣,紧跟着就跑了过去。进新房看到父亲一个劲的用手抠墙上的沙灰,母亲过去拉他,拉不动。父亲不停的说着,自己上当了,苦了这一大家子。父亲双手用力的抠凝固在墙上的断断裂裂的沙灰,抠的十指沾满了血。父亲眼睛里开始落泪,母亲从来没看到过父亲流这么多的泪。
父亲抑郁了,很重的那种。我和兄弟当即把父亲接回省城,开始了长达一年的治疗,期间父亲的病情时轻时重,实难回到最初。我知道父亲爱听戏,为了让父亲能够回到以往的状态,我和妻连续一周带父亲去公园听戏,父亲听戏时就像个孩子,听的入神后,眼睛眯缝着,嘴巴张大着,看着他这样,以为父亲会好点。父亲不再像以前细致的关心我,而是无论这世界发生什么事情,他都毫无兴趣。我和家人给父亲讲话,父亲就像没听到一样,父亲说着他的没完没了的愁事,一些其实极其简单却令他苦恼不堪的事儿。父亲开始消瘦着,以前一顿饭吃三个馒头,如今只吃两顿饭,不吃他也不说饿,只要躺下,就不想再起来。然后躺着他又睡不着,嘴里不停的说话,说着他永远愁不完的心结。
2010年那个夏,父亲突发脑溢血,走了。我和兄弟满抱着遗憾和悲痛送父亲入了土,父亲就这样走了,似乎没有机会享受一天清闲就到了另一个地方。父亲去世后,我无数次前前后后分析父亲从得病到去世的点点滴滴,试图能解出,父亲从一个强壮能干的壮汉到病死的一系列原因。原因似乎很简单,一目了然的就能找出,但我却不能揪出元凶,抓出间接导致父亲去世的罪魁。这是我的错,还是谁的错?在父亲日渐远去的日子里,我可能慢慢不再追问,也只有不再追问,无法再去追问。
父亲劳作了一辈子,忙活了一辈子,走时,刚刚55岁。父亲走了半年了,我和母亲兄弟都很想他,不知道父亲在云隔万里层外过的如何,希望您在彼岸放下重担,提防“老表”。这世界,终将再也无法看到绝对的善良。
2011.06.11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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