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去世之后

1，

下午，在厨房里准备做晚餐的食材，同时，手机里点击了有书共读的音频，是谢丽尔的《另一种选择》。当初读者选书的时候，我也选了这本。不知道谢丽尔是谁，只是因为标题显得很哲学。

伴随着轻柔的音乐，导读周周低沉而略带磁性的声音响起，她的第一句话就击中了我:各位朋友，生活中，当我们的至亲挚友猝然去世，我们的第一反应是什么，接下来，我们又会做怎样的选择？

水龙头哗哗流着水。

我竟然，竟然，差一点流下了泪。

好在，我及时睁大了眼睛，又抽了下鼻子。

我暗暗嘲笑自己:真的。你真的老了。

我继续洗菜，继续听周周讲述谢丽尔在丈夫突然去世之后的反应:当然难过。当然伤心。但更多的是自责，是不停的说对不起。

我终于关了水龙头，停止洗菜。就这样站在洗菜池旁边听周周说着谢丽尔的故事。谢丽尔的难过。谢丽尔的伤心。谢丽尔的自责。谢丽尔的忧郁。谢丽尔的另一种选择。

我想起了我自己。想起了我父亲猝然逝去后的那些日子。

想起了我曾经不能自已的难过，伤心，以及至今还没有完全释怀的自责的块垒。想起来这么多年来，我的生活中无数次转折，选择，每一次都是想要远远的离开，每一次都是想和过去彻底的告别，结果好似都静悄悄的回来，比扯线的风筝还要强烈，是小时候玩的橡皮筋套在腰间和身后的小朋友比谁力气大的感觉。最终都筋疲力尽的坐在地上，或者兴高采烈。

2，

我有兄弟姐妹七个。我不是老大不是老幺不是儿子长得也不沉鱼落雁。可是，父亲活着的时候最疼爱我。从我是小丫头到我长大结婚生子。疼得我姐姐嫉妒，我哥哥生气，连我母亲也常常会跟邻居婶娘探讨为什么。

要是她们问到我（她们不止一次或者很认真或者开玩笑总之是很不甘心的问过我），我总是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回答:“哪里有偏心？父亲一样疼你们的。”可是，每当这个时候，我裂开的嘴总是掩饰不住怒放的心花的。

我父亲去世前正在帮我找亲戚办理工作调动:那时，我爱人在大市里工作，我在乡下一所中学里教书，我们两地分居，儿子已经出生了，快六个月了。

我们有一个亲戚在大市里担任不错的职位，他爱人是我的表姐，也是我父亲的学生。父亲带着我从乡下坐火车到了市里，找到他。他答应帮我引荐一下，还热情邀请我们回家吃了饭。

在回程的火车上，父亲给我说了以后进城之后应该如何对待工作，对待同事，直到我一再答应他，说知道了，一定照做。其实我内心里觉得父亲有些啰嗦，而且我自己并不认为那个亲戚真的能帮我调动成功，在当时，教育口调动规矩多，从乡下进县城就好比蜀道，何况是进大市呢。我觉得父亲真是老了，听不得人说好话了，未免是过于天真了吧。

列车上流动售货车来来回回，我就问父亲要不要喝啤酒？父亲说啤酒没劲，不如白酒。我想起母亲好几次在我面前抱怨父亲醉酒，伤了身体，还喜欢唠叨，惹哥哥嫂子生气。

我说:“虽然啤酒没有劲儿，可是听说很好喝，还不伤身体。”

父亲说:“太贵了。”

我说:“不算贵，只要你不喝白酒了，以后我供你啤酒喝。”

父亲听我这么说，答应我给他买一瓶，我又给他买了一个鸡腿，其实是想给他买一只烧鸡的，可是，身上没有那么多钱了，还想着下车给儿子买个玩具。

父亲说:“有个鸡腿就挺好。以后你进了城，长了工资再给我买烧鸡。”

我说“好。到时候，烧鸡管够，啤酒管够。”

父亲笑着喝完了这瓶啤酒，很珍惜的品尝了鸡腿。我问他味道怎么样？他说:“啤酒，好喝。鸡腿，好吃。”

我们两个都笑了。

3，

父亲没有等到我给他买第二瓶啤酒，也没有吃到我给他买的烧鸡。回家后不几天，他因为感冒吃药不愈，去医院检查，结论是:癌症晚期。从检查到去世，一共十七天。

父亲弥留之际，我守在他的身边，我握着他的手，后来，我握着他的腿，我感受他的体温渐渐冷却，感受他的生命，一点点，一点点，消逝在我的手掌里。

对于家人来说，父亲是顶梁柱，是天。现在，天突然塌了。对于我，父亲还是朋友，是指路的明灯，是最最疼爱我的那个人。现在，朋友没了，灯灭了，最最疼爱我的那个人永远不会回来了。

我却哭不出来。从父亲闭上眼睛到葬礼结束，我没有流下一滴眼泪，姐姐嫂子甚至是母亲，都在背后说我是个心硬的人。埋葬父亲那天，大雪纷飞。因为学校临近期末考试，我在葬礼结束当天就回了学校。

大雪断断续续，时下时停，似乎延续了整个冬天。记忆里，没有比那一年的冬天再冷的天了。我在这样的雪天里，自己一个人两次跑去父亲的墓地，坐在他的坟前，任雪落在我的身上，风吹在我的脸上，似乎只有这样，我才能和他一起体会一个人躺在旷野里的孤独和寒冷。

我一遍遍对他说:你没有等到我进城的时候，是你自己食言在先，所以，我永远不会给你买啤酒和烧鸡的。你最了解我，我说到一定做到，你永远也吃不到我买的烧鸡，喝不到我买的啤酒的，你别后悔，千万，别后悔。

4，

父亲离开我二十六年了。二十六年，当初抱在我父亲怀里还不会说话不会走路的儿子，已经结了婚，做了爸爸了。

二十六年里，我先进了城，后又辞了职，换了不同的单位，做了不同的工作。现在，到了退休的年纪，也快到了，父亲离开我的年纪。

二十六年来，我想念过他，也忘记过他；我一次次回去看他，也一次次离开他。只是，我说到做到:从来，没有给他买过烧鸡和啤酒。

今天，在阴雨连绵的北京，这样一个寒冷渐浸心头的秋天的午后，谢丽尔告诉我说:不要太自责，要走出来，面对突然而至的打击，我们还有另外一种选择。

可是，当意外突然来临，谁能够理智做出另外一种选择呢？二十六年来，我始终无法原谅自己:当初为什么就只给他买了一只鸡腿一瓶啤酒呢？

当初，在意外发生之前，我本来也可以有另一种选择的。

                                  2017年9月初稿

                                  2018年8月略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