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张爱情故事家喻户晓,品读原著很大程度是为了欣赏其典雅华美的文言,很对我口。“普救寺,月下西厢,蓝桥水,织锦回文…”作者巧妙的融入了隐喻和转喻,数不尽的雅号别称,看不够的机警造句,让人不禁对古典文辞暗加钦羡。
美丽的文字下面,实则看到了巨大的矛盾冲突。此矛盾看似是简单的才子佳人惯有的情节,即教科书中的概括评价:男女主人公冲破封建礼教束缚,追求可歌可泣爱情的大团圆结局。可我分明读到了悲哀,作者王实甫是男性,从男性视角出发写尽女性的悲哀。
先说男主人公张生。普救寺中才与莺莺打了个照面,就疯魔了张解元,他前一句刚说“雪窗萤火二十年”,转眼已是“‘十年不识君王面,始信婵娟解误人’,便不往京师应举也罢。”对功名前程和眼前佳人只像是临时起意,说放弃就放弃,想追求便去追求了,随性至极。与莺莺初见,他不仅看到了莺莺“解舞腰肢矫又软,千般袅娜,万般旖旎,似垂柳晚风前。”更在“偌远地”的地方注意到了莺莺的小脚。“休说那模样儿,则那一对小脚儿,价值百镒之金。”在缠足的那个时代,女子的三寸金莲是私密的身体部位,除了丈夫以外是不能轻易给人看到的。张生初见莺莺便去关注小脚,暧昧的意味就冒出来了;更何况,莺莺小姐系着长裙,张怎么就能知道她的脚小呢?他说“若不是衬残红芳径软,怎显得步香尘底样儿浅。”原来是从她落在铺满落花的小径上面轻浅的脚印看出来的,一旁的法聪和尚并没有看出什么门道,只他看到了。步香尘的这个画面很美,然对落在香尘上的足印有这样细微老道的观察和品评,让人不得不怀疑张生过去二十年真的一心只读圣贤书吗?为接近莺莺,他以温习经史为由向方丈借得西厢;他伺候时机,在方丈随红娘去向老夫人和小姐回话之际,激将方丈觊觎美色,套出老夫人治家严明,小姐未曾婚配的信息;还借祭奠父母之由同莺莺一起做法事,他用心够深,可手段没有半点君子之风啊。与红娘初次搭话,张口便是“小生姓张名珙,字君瑞,本贯西洛人也,年方二十三岁,正月十七日子时建生,并不曾娶妻……”红娘虽笑他是个自报家门的傻角,但也听出他这话中有明显的求配之意,后又打探起小姐的日常,算冒昧唐突的了,不怪红娘当场抢白他“先生习先王之道,尊周公之礼,不干己事,何故用心。”
不过还挺佩服张生,兴许他是真的模样俊俏,又有点才华,再加上近水楼台先得月,在西厢住下的日子里,他隔墙对诗,白马解围,琴音传情,撩妹技能达到满点,最终俘获了莺莺小姐的芳心。老夫人阻碍两人因缘时自有老夫人的不对,张生眼看革命尚未成功,又放大招了——他害了相思病。他让长老放出消息“张生好生病重!”暗地里琢磨着“怎么还不见人来看我?”他说太医治不了这颓症候,“除是那小姐美甘甘,香喷喷,凉渗渗,娇滴滴一点唾津儿咽下去”才治得好呢!书里人赞他情痴,我看他只有荷尔蒙。他与莺莺没有父母之命,也没有三媒六聘,瞒过老夫人书信往来暗通款曲…到最后木已成舟,得了莺莺,补考了功名,老夫人也只好应允婚姻。对张生而言自然结局美满,那对莺莺呢?
再说莺莺,她才是西厢记的主角啊,要不西厢记的原型《莺莺传》为什么不叫《张生传》呢。我以为张生行止对应他们那个时代算大胆的了,可比起张生,她更大胆叛逆。
莺莺自小长在深闺之中,父母早给她订了亲事她做不得主;母亲又管家严肃,不告不得出闺门,“倘遇游客私视,岂不自耻?”就算是花园也不愿让她去看,只“怕女孩儿春心荡,怪黄莺儿作对,怨粉蝶儿成双”。怪道她与张生隔墙对诗说“兰闺久寂寞,无事度芳春”。想必她长这么大也没见过多少个男子,她看上张生,是出于一点寂寞,一点爱慕,还有一点对现状的不满。她是在礼法教育下长大的贵族小姐,本该是最守礼法的人,直到遇到了张生,她的叛逆开始有了突破口。
刚打了个照面,不仅疯魔了张解元,也撩到了莺莺。她在太湖石畔拜月时,烧了了三炷香,第一炷“愿化去先人早生天界”,第二炷“愿堂中老母身安无事”,到第三炷时默而不语,“心中无限伤心事,尽在深深两拜中”。她说不出口的第三个祈愿,想必就是关于张生。拜月当晚,莺莺隔墙遇到了张生,张认为莺莺对他颇有卓文君之意,故高吟一绝试她回不回应,莺莺也应和得很快,“一字字,诉衷情,堪听。”张还想更进一步,走到她面前去,试看她会不会见他,于是他“拽起罗衫欲行”,她也“陪着笑脸儿相迎”…看得出两位已是郎有情妾有意,一时也忘了小姐的体面,还好“不作美的红娘忒浅情”,她怕小姐私会男子要挨老夫人骂,瞧着张生要过来就拉小姐回房去了。
匪寇来时,威胁全寺要带走莺莺,这时的她没有一点扭扭捏捏,愿去嫁给贼头孙飞虎,甚至已经准备好了自我了结,这样既不辱没“无犯法之男,再婚之女”的相国家谱,又能保全寺人平安。这时的她充满一股勇敢又不屈服的劲儿,有烈女子的风范,也有叛逆的胆量。
张生退贼后,受老夫人阻挠没娶到莺莺,张生害了相思病,只她有药可医。这时候的两人情正浓时,她不再乖顺地服从老夫人的意思了,她让红娘给张送了药方,告诉他“‘桂花’摇影夜深沉,酸醋‘当归’浸。忌的是‘知母’未寝,怕的是‘红娘’撒沁”。药方有了,再等天黑,来成就春宵一刻值千金,彻底治好了张生的相思病…这应该是全文最叛逆的举动了,她不再遵守原有的婚约,不再顾男女大防,也不再管。 什么小姐的体面和家族的脸面,她就是要跟张私定终身了。要说她反封建吗,她真的反啊,她在追求自由的婚姻啊。可是我还是觉得悲剧,因为对象是张生就总让人觉得她所托非人,她反封建的过程就如同从一个囚笼跳入另一个囚笼,这不是解脱,她终究没有幸福。张爱玲在一篇文章中借他人之口诉自己之情说:“女人,一辈子讲的都是男人,念的都是男人,怨的都是男人,永远永远…”这无比贴切的符合本书主人公崔莺莺。
在西厢记不同版本的故事里,莺莺与张生私定终身之前的故事内容都是相似的,张生始终还是那个色急的张生,莺莺还是那个敢于自荐枕席的莺莺,不同的是其他版本的张生都是始乱终弃,是张再娶崔再嫁的结局,西厢记则是被王实甫改写成了大团圆结局。在我看来前者悲剧收尾更符合事物发展规律,而王写的大团圆感觉只是个假象,张的轻浮性格加上崔的大胆主动,故事读来读去都是“薄情年少如飞絮”的味道。王把结局写得再好,我也读不出美满来。
书中人物我最喜欢红娘,喜欢她的聪明和大胆。她是个明白人,帮张生传情书时不忘规劝他将那偷香手准备着折桂枝,休教藕丝缚定鲲鹏翅、黄莺夺了鸿鹄志…真真是个明事理的红娘,她提醒这位色迷心窍的张生还是考功名要紧。再看到她反驳老夫人的情景,她用那伶俐的口齿怼一个日常高高在上的老夫人相当出彩,如同在《傲慢与偏见》里看到伊丽莎白怼凯瑟琳夫人那样痛快。她的反驳大致是说小姐和张生的事情还不都是老夫人的错,老夫人言而无信让有情人做了兄妹,还留下张生使他们怨女旷夫早晚窥视,不早晚得出事…现在既然已经出事了不成全一桩美事,不仅辱没相国家谱,再则张生他日若是功成名就,夫人对他背信忘恩日后要怎么处?…一大段话说得老夫人无言以对。
我也同情书中的老夫人,她是封建家长的典型,要维护家族名誉,要包办女儿婚姻。要说她的不对之处,就是不该在莺莺已有婚约的情形下再允诺退贼者可以娶莺莺,既是已经放出了承诺,就不该背信弃义拿莺莺已有婚约来搪塞。可她反对张生娶莺莺却不觉得她可恨。我们也可以单纯的认为老夫人看不上张生,就是因为张生一届白衣秀士门不当户不对,她不见得就能慧眼识人看得出张生轻浮不可靠,从而阻止他们交往。她阻止的出发点到底还是爱女儿。他们那个社会环境,严格的伦理纲常当道,女儿家从来都不轻易得见男子,更别说相互了解了,所以婚姻更多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父母也不见得能够做更多的了解,所以在嫁娶的时候都是考虑门当户对的。老夫人也是如此,他们只是在践行他们普遍认可的一个朴素真理——门当户对才能最大概率地获得幸福。其实最后老夫人也并没有棒打鸳鸯,她督促张生去考了功名再娶莺莺,这个要求于张于莺莺而言何尝不是在为他们的未来在谋划,可怜天下父母心。
“永老无别离,万古常完聚,愿普天之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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