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镇老菜场的北门口,朝右斜眼望过去,就是一个宽度约有五六米的小巷子。十几二十年前的时候,这条巷子可热闹了!
早上、傍晚的时候,经过小巷的人最多。那些赋闲在家的老大爷,老大妈,下了夜班回家的阿姨,婶娘,叔叔,大伯们。有的挎着篮子晃晃悠悠地走着;有的面带倦容,衣角发丝上还沾着几缕没有清理干净的棉花絮,就骑着自行车风风火火地从巷子口一闪而过。这些都是去菜场买菜的,时间久了,很多人都跟我妈相熟了,过来过去都笑眯眯地打个招呼!天气晴朗的时候,常常有结伴而行的小姑娘们,牵着手搭着肩,欢声笑语,穿过巷子到菜场二楼的服装店里淘衣服……
“阿姨,这鞋子我刚买的,你再帮我后跟上贴个掌”
“大妈,这鞋子有些开嘴了,你帮我上一圈线,我逛会街,等会来拿哦。”
“好嘞,你放我这吧……”我妈总是笑眯眯的。有的时候活不多,就坐在小马扎子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对她来说这也是一道看不够的风景!
没错,我妈在这修鞋有些年头了。刚学出师过来摆摊那年,她才四十多岁的年纪。那时候跟她一起做这个行当的还有两个年纪相差不大的妇女。我每次过去给我妈送饭,都喊声阿姨。
记得我妈刚过去的时候,她俩看见来了个抢生意的,合起伙来欺生,明着暗着的欺负她,想把她挤兑走。但我妈天性外柔内刚,不卑不亢,任她俩怎么说难听话,使小手段,都是抬头笑笑,不多说话,只管把手里的鞋给仔仔细细地修好。日子久了,因为她修鞋子价钱公道,手工又细致,慢慢的回头客就多了起来。也就逐渐地站稳了脚跟!她俩一番小动作不起作用,也就无声无息的败下阵来。从那以后,基本上不怎么再刁难我妈了。这样,这条巷子口的修鞋匠就由两个人变成了三个人!
话说我妈是怎么做了修鞋匠的呢?这个我得讲一讲了。而这一讲话就有些多了,因为我妈呀,这辈子经历的可真不少!
我妈这一生过的都不像是个女人家的日子。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江南人,她却在十七八岁的年纪,心一横,在一个初春的早晨踏着薄雾跟着她一个插队的远方表姐,千里迢迢去了新疆!从此山水相隔,再见有多难?后来听我大姨,她的亲大姐说,知道这唯一的小妹孤身去了那么一个遥远又荒凉的地方,她追到我外婆家,跪在门口的泥路上,整整哭了一天,哭的撕心裂肺,满地打滚,任谁都劝不住。
当时那个决绝的跑去千里之外的姑娘,一心想着能出去混口饭吃,能不用在家看哥嫂脸色,能挣了钱寄给守寡的母亲贴补家用。小一点的时候,常常在半夜睡醒一觉时,她一睁开眼就看见妈妈还在煤油灯下给她们缝补衣物,脸上却挂着擦也拔不干的泪水。一个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的寡妇,日子过的有多难?她只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一心想着自己能快点长大。
然而,在七几年的时候,江南条件差,新疆那地方就更不用说了。一个姑娘离开家的日子,过的更难,她不能总是寄人篱下。直到有一天,经人介绍认识了我爸,这个跟她陪伴一生,也互相争吵抱怨了一生的男人!
在新疆,她跟这个老实巴交又不太能吃苦的男人结婚了。一年后生了一个儿子,这中间发生了很多事情,她看着这个不争气的男人,整日游手好闲,喝酒赌博,最终忍不可忍,一纸离婚协议,带着儿子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江南故土。可后来她俩又复婚了,这其中缘由,我无法参透。也许是舍不得儿子丧失父爱,也许是几年婚姻还是有些感情,又也许是外嫁的女人带着孩子在娘家也难呆。总之她们就是复了婚并在第二年生了我,我比我哥小了整整七岁,但是我对这个哥哥基本上没有什么印象,因为他只在我的生命中出现了仅仅三年都不到的时间。
那个夏天的午后,我妈一个人在农场的蔬菜大棚里干活。我爸在家里带着我睡午觉,他在一个可怕的梦魇之中被阵阵急迫的敲门声惊醒!家里出了大事――我哥哥在水库游泳,溺水而亡!
这个打击来的太突然,太残酷!父母一夜之间就老了十岁。从此,爸爸一蹶不振,酗酒后日夜昏睡,浑然不管家里的大小事情,妈妈怀里抱着小小的我,无声无息的流泪。后来,我爸喝酒伤到肝,住进了医院。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妈白天强打精神,把我背在背上下地干活,晚上夜不能寐,一闭上眼就是我哥生前的模样,在她眼前走来走去,或者就是在不远的地方直直地看着她!
生活一次一次的打击着她,周围却又不少人幸灾乐祸。走在去农场的路上,一路上被人指指点点,有人摇着头唏嘘不已,说她是个苦命的女人。也有人,平日里嫉妒她面容俊俏,儿女双全,如今丧子便落井下石,说她上辈子是做了恶才会克死了亲儿……
她已经痛的麻木了,心里那盏昏暗的灯将要灭了吧,整个人活的如同行尸走肉。她的神志渐渐不太不清楚,时常分不清眼前是真实还是梦幻。那时候,有一个和我们家关系很好的阿姨。就劝着让我爸妈再怀一个娃,那样会重新升起点念想,事情已经发生了,以后的路还得走不是?总不能一直这样不死不活的过吧!于是在1989年的那个初夏,新疆的天气还没热起来,我妹出生了!
我妹的出生并没有能完全缓解我爸妈的丧子之痛,因为从我哥死后,我爸就再也没能真正的走出来,他一直在浑浑噩噩的状态里混日子,混过了一年又一年。这个本来就有些窝囊懒散的北方老爷们,现在更是伸手不拿四两,对任何事任何人都不再上心!他没有好好伺候过做月子的我妈一天,一锅粥就能把一天的饭食都给打发了。他对我妹的哭声和我妈的骂声充耳不闻,几个月都不曾抱过我妹一次。他也不怎么去管我家的那个蔬菜大棚了,里面杂草长的比菜还高,他根本无心打理。有的时候啊,七尺男儿之躯的抗打击能力还比不上一个弱女子。我妈看着人不人鬼不鬼的丈夫,看着两个不经人事、嗷嗷待哺的女儿,只能把这份痛生生地藏在心里,硬是用单薄的肩膀扛起了这个家的一切重担!
老天爷啊,你的心有时候是真的狠哪!你眼睁睁的看着这个女人受了那么多罪,看着她被人骑在头上欺负到要自我了断的那一刻,却无动于衷!终于,在我妈割腕自杀被送去医院救活一条命的时候,她躺在病床上,眼睛恨恨地盯着房顶。好啊,既然老天爷你不让我死,那我就活给你看!从此,她再也不信什么狗屁命运!命运压着她,她偏要顽强反抗!
那次的自杀事件,我妈的左手腕上留下了永久的一道疤痕。当时血流不止的场景彻底把那个常年挑拨离间,欺负我妈的女人给震慑住了。从那以后,她都是绕着我妈走,也许是没有胆子再跟死都不怕的女人斗了吧!
这件事过了一年多的光景吧!我们家又发生了一件事情――举家搬迁。在新疆风雨飘零了十多年的父母,决定离开这片伤心地,带着我们回爸爸的故乡。
不记得做了几天几夜的绿皮火车,也不记得中间倒了多少趟汽车,我只依稀对路两旁的峭壁和远方荒漠上的大骆驼有点模糊的印象。那一年我刚满六周岁,跟着怀里抱着妹妹的我妈身后,手里紧紧扯着我妈的衣角,后面是背着大包小包的我爸,就这样一家四口,像逃难一样回到了我的山东老家,那个有点煤矿和贫瘠土地的小地方。
我爸少小离家,将近有二十多年没有回去过。如今人过中年,历尽沧桑,回到阔别已久的故土。他的心中是百味陈杂,当年孑然一身在外漂泊,如今落魄回家。亲友们从刚开始的好奇、试探,到后来确认了我爸穷困潦倒时,都一个个的退避三舍,真正肯出手拉一把的人寥寥无几!
到了我爸出生长大的小村子,我爷爷奶奶只给我叔另买了地基盖了房子,自己住的还是三间破草屋。后来,一个本家的叔叔把他闲置的一个小院落让给我们寄居,一住就是十个年头。
回到山东老家后,不知道是有些水土不服,还是因为前些年家里接二连三的出事,遭受了太多打击而催垮了身体。总之,记忆里我妈在山东的十来年里总是不断的生病,脚被烫伤过一次,身上开过两次刀,小毛病更是没有断过。但她从来没有对生活妥协过,总是拼了命的劳作,拼了命的想各种办法,要把我和妹妹养大成人。而这些年,我也亲历了我爸的极速衰老,似乎他是在一夜之间就由个中年男人变成了一个彻底的小老头了!
在山东,我从小学一路磕磕绊绊上到高中,以为我的人生轨迹将一直在山东这片土地上打转了!不曾想,二零零一年春天,我爷爷奶奶相继去世,他们仅仅留下了三间破草房。两位老人尸骨未寒,我唯一的叔叔就吵到我们家来,他是来争那块宅基地的。理由是我们家生了两个妮子,没有男孩,给了我们以后就是外人的了!他在我们家喝酒骂人摔杯子,仗着有两个儿子把这草房也霸占去了。我爸被气的犯了心绞痛的毛病,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星期才能下床。后来兄弟俩就断了来往!同年初夏,大概是六月份吧,我妈又生了一场病。就是这些变故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方向!
当时她得了肾结石和尿裤结石,这病如果放在现在本不是什么大病,但在当时的情况,我们家里穷的叮当响,连买块豆腐吃都不舍得。想借钱却四处无门,当时的农村,各家条件普遍不好,人家看着我们家里就一个男人拖着个病女人,还有两个没长大的丫头片子,这钱借出去啥时候才能还的起呀……那时候我总觉得世态炎凉,现在长大了,看了许多的人,经历了许多的事,这一切也都释怀了。
我那时正上高二,周六回家跟我爸一起去医院。看着我妈瘦骨嶙峋的身子,蜷缩在病床上,因为疼痛,她蜷地像一只虾子。没有钱交手术费,医生们只给挂点滴消炎,对她的痛苦熟视无睹,无动于衷。当时我年纪还小,心里对医院和医生充满了怨恨,我觉得医生是这世界上最冷漠的职业。什么白衣天使,什么救死扶伤全都是骗人的鬼话。
最终,我妈也没能做成手术,医生只是给她采取了保守疗法,开了些消炎和排石的药,就让她出院了!到今天我仍然记得接她出院的情景。在那个炎热的下午,我和爸爸把我妈抬到三轮车上。那辆人力三轮,平时我爸骑着它走街串巷收破烂。就这样沿着那条蜿蜿蜒蜒似乎看不到尽头的公路,我和我爸你骑一段,我骑一段,一直到太阳快要西下,才从镇医院骑到了家。也就是在那条回家的路上,我一边汗流浃背地弓着腰死命蹬脚踏,一边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我突然想到了我妈会不会死的这个问题,如果她真的离我们而去,我和妹妹会怎样,我们的家又会如何?想着想着,泪水悄无声息地流下来,混在汗水一起,被我用手背偷偷抹去。
也就是在那个下午,我思前想后,独自一人做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大决定――退学。星期一的那个早晨,我磨磨蹭蹭,没有动身去学校的意思。我妈发现异常问我,我只是用很平常的语气跟她说了一句,上高中太苦了,学习我跟不上,不想再去念书了,说完转身出去洗一家人换下来的脏衣服。我妈愣了一下,从床上挣扎着要做起来,她指着我骂了很多难听的话,说我不争气,说我翅膀硬了能自己做主不用听大人话了,说我现在任性将来是要后悔的……她边骂边哭,我在院子里听见她的声音渐渐变小,到后来只有很细微的抽泣声。我爸蹲在大门口连抽了几根烟,跌跌跄跄地起身,扛了把锄头走了。我一声不吭,使劲搓洗着手里的衣服,看着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盆里。
我妈躺在床上跟我冷战了小半个月,我端饭端水给她,她把头别过去朝墙。我妹看见了伸手把碗接过去,小声地哄她劝她。那段时间我一直在家洗衣做饭,给小鸡喂过食以后去大棚帮我爸干活,去田里摘绿豆荚。绿豆秧子毛呼呼的,把我的胳膊腿上拉出了一道道红色的痕子,太阳光那么毒辣,晒得我面红耳赤,头昏脑胀。我想,这以前都是妈妈在做,以后就由我来做吧。妈身体有病,我没了哥哥,在家里就是老大,一定要像男孩子一样,帮爸爸把这个家给撑起来!只要我妈能活着,哪怕就只能在家躺着,只要我们四口人都还在一起,那就还是个完整的家!
慢慢的,我妈看着自己虚弱的身体,看着我倔强的眼神,逐渐接受了我放弃学业的这件事。她偷偷的联系上了娘家人,想着能把我送到南方来打工,至少不用窝在小山村里整天面朝黄土了。这是她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向娘家求助,她是想为我谋个出路!
于是,在同学们升高三的那个九月初。我剪了齐耳短发,穿着一身白衬衫,蓝裤子,背起行囊,在我妈的陪伴下来到了这座江南小城。后来的后来,我的阿姨和舅舅们看着面黄肌瘦的我和妈妈,商量一番,决定把我们全家都接过来,在这里谋个生计。这个时期的江南小镇已经搞起经济开发,到处都是纱厂,织布厂,用工量很大。我阿姨舅舅们的生活条件已经和在山东老家的我们有着天壤之别。我没想到的是,原以为会离开父母,孤身一人投靠亲戚在这打工,却没想到最后大家还是能够在一起生活。只不过是又一次背井离乡,到了另外一个陌生的新地方。
然后,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我妈回老家去接我爸和我妹,到了我阿姨的村子里租房子,找学校。我爸去工地上做了小工,我也进了一个私人小纱厂当学徒工。我妈身体不好,干不动力气活,后来被我舅公公收下,跟他学着修鞋补鞋。于是,我妈阴差阳错的就当了一个修鞋匠。并且一做就是十好几年了。
靠着她一针一线 ,一颗钉子一块鞋掌,一块钱一块钱地积攒。我们终于在来这里的第九年,告别了那间不足二十平方的出租屋,住进了买的新房里。我妈说,她租了一辈子房住,没想到能在五十多岁的时候住上真正属于自己的房子!搬新家的那天,我妈笑得那么开心!那是她苦尽甘来的最大慰籍!
从年轻的时候开始,我妈在新疆齐腰深的河水里跟一群男人一起挑过石头;在维吾尔族人开的汽修厂里学过修车;在一望无际的戈壁滩上开过大卡车;在农场里搞过蔬菜大棚;在荒废的大院子里养过好几百只鸡;在山东老家卖过馒头;又承包了大棚种菜去卖;一直到后来,她的职业就固定成修鞋补鞋的了。
到现在我都还能听见有人操着一口本地方言远远地招呼她:“修鞋子的老太婆,你又赶来上班啦!”我妈也会笑着回一句:“是的呀!上班寻钞票好买菜烧晚饭呀!”
她似乎很喜欢这份职业,不论寒暑,只要天上没有下雹子,她都会坚持在自己的岗位上。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过年的五六天,她基本全年无休。这几年老菜场拆迁改建了,买菜要跑到新菜场去了。当年一起修鞋子的的三个人也有一个人不干了,经过巷子口的人比以往少了大半,她的修鞋生意也比头些年冷清了许多。有时候从早上六七点钟坐到晚上六七点,熬了十几个小时也才能挣个二三十块钱。我和我妹总是劝她,不要那么拼了,老爸现在有退休金,也够生活开销了,何必跟年轻人似的,天天早出晚归的,那么辛苦呢?
可是这老太太,如今都六十开外的人了,性子还是像年轻时候一样倔!她认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住。她总是说,就喜欢在外头坐着,看看来来往往的人,没事还能唠唠嗑,听听新鲜事。碰上阴雨天没有生意,就跟另一个补鞋的阿姨一起去逛街买衣服,比闷在楼上天天干瞅着我爸舒服多了!
我有时候问她:“妈呀,你都六十多了,打算啥时候退休呀?”她停下手里的活计,伸出手指头把老花镜往上推一推。“退休?早呢,只要我还能骑得动三轮车,还能看得见穿引线,就算七老八十了也还得来坐在这守着!再说了,我还得攒钱留着给我外孙们上大学用哪!”再接着就是一阵爽朗的笑声!
瞧,这就是我那个当修鞋匠的妈。抱着一双双鞋子修修补补,就是我妈动荡不安的一生中,做的最后一份工作。
在那个夏天烈日炎炎,冬天钻堂风刺骨的小弄堂里,她一呆就是那么多年头!她看了多少来来往往的风景,看了多少次花开花落;她看着我和妹妹从小姑娘家家变成了孩子他妈;看着外孙们从襁褓中的小婴孩长成了活泼可爱,伶牙俐齿的捣蛋鬼儿……她还会看着我们大家一直幸福快乐地继续以后的生活!
后记:过去的都已过去,所有的苦难都被时光掩埋,只留在了回忆里!现在,这个老太太,走过风雨,终于苦尽甘来!希望往后的岁月里,时光能对这个老太太温柔以待,希望她幸福安康!
妈妈,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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