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的阳光似乎很好，不过他再也没有力气下床走到院子里去，像从前的无数个晴朗的日子那样，双手背在后面，仰着头，挺拔地站着，光亮的脑门让他更威严，脑袋上花白的须发又让他多了几分慈祥。养的几只鸡在地上啄食，鸡爪子细致地扒着土，它们总是一副永远吃不饱的样子。他总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思考——比如要在荒了一大片的地里种一批小树苗，过些年头能卖个好价钱；比如二儿子竟然给刚上初中的小孙子买了手机，会不会打游戏上瘾呢；比如村里的公路费用清单还没公示，有可能明发家的小子贪钱了；比如很久没打电话了，想给刚上研究生的孙女儿打个电话，昨天刚刚充好五十元话费；再比如新闻上说的什么新政策要出来了……他树皮一般的手指往往夹着一根烟，自由燃烧，很久才吸上一口。一个人想事情，烟雾升腾起来，显得热闹一些。
现在，他没力气了，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思绪时有时无，胸口偶尔一阵慌乱。他是个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是一名光荣的退休老教师，是一家之长，可他心里不得不承认，死，这个黑暗空洞的字眼一出现在脑海里，他是怕的。这个字的一笔一划慢慢分崩离析，像是孙女儿小时候喜欢吃的冰激凌那样慢慢融化，然后又忽然凝结，一笔一划变成针、变成木棍、变成锁链，把他扎透、打晕、囚禁。
他吸了一口气。慢慢睁开眼睛，环顾四周，这座他住了一辈子的冬暖夏凉的老屋，多好啊，永远安安静静地陪在他身边。村里那些他厌恶的人一个个死去了，那些人的子孙也极少回到家乡，只有他，有足够的福祉，足够的才干和威严，让三个儿子带着他们的小家每年回来一起过年，团团圆圆的。嘿！当然是这样才对，他们每年都得回来！
他慢慢闭上眼睛，又重新睁开，努力把快沉下去的思绪打捞上来。还有些什么要提醒他们呢？嗯，日记本，都在日记本里了。他喜欢在日记本里发表议论，记录心情。他不会用智能手机，孙女说教他，他拉不下面子，每次都推脱。他既渴望了解年轻人的世界，又畏惧，怕自己学不会，从而更加验证了一个事实：他落后了，昔日的中学校长如今变成一个文盲了，被时代抛弃了……
思绪像水面上的浮萍一样，飘来飘去，又像蒲公英上的小伞兵，风一吹就要背上行囊脱离大本营了。又累了……再想想吧……不了……好困啊……睡吧……
——“爸走了，你们看以后过年……”
——“以后过年不回村里了，都没什么人了，没意思……”
——“确实是这样。那以后我们分开过年吧，都方便……”
——“嗯……”
老屋的门合上了，锁有点生锈，门口喂鸡的破旧食盆，残渣都已经干燥。夕阳西下，深黑的瓦檐上橘黄的光束慢慢消退，屋内的老木箱子里，躺着一本蓝皮日记本，泛黄的纸上，蟑螂不知何时留下了污浊的痕迹。
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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