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必须永远离开那个山村，那一刻，你会想什么？
不会是亲人的坟墓，不会是田里的泥鳅，也不会是夜晚的松涛，更不会是那个很多年前就因为毒药匆匆离开的小狗的叫声。
请你再仔细地回顾那些山头和山坳，那些树木的尖顶，那些群聚的老房子墙壁上的毛爷爷还有屋顶的灰色和暗巷子一个木桶或是一颗小草，还有那几棵大树，每年夏天都会长出黑色的球状果实，可惜你从来不知道它们的学名，只是听村里人说那是“桂草子”，还有你家对面山头的大松树，你数的清清楚楚，五棵，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你都能听到上面的声音。“像大自然在呼吸一样呢。”你和母亲说这话的时候，母亲说你痴痴的。
这些重要吗？那时候你从来不觉得它们存在的独特，因为它们在你身边，就像呼吸一样自然而然的存在。可是有一天，你突然听说老家的房子要拆掉了，家里要在乡镇中心建房子，心里突然一紧，那是你在面对爷爷不在，母亲故去后第三次面对离别。
于是你像福尔摩斯一样，开始仔细思索这一切，究竟这里给你留下了什么？那些将死之人是不是也会和你一样呢？母亲最后想到的是什么？爷爷呢？你突然想到那个木棚的屋顶上，你看到的天空和竹子的梢头，那种蓝色，那种绿，无穷无尽。你突然想，至少，这片天空不会离开吧。你耳朵里突然想起那次冰雪灾害时的爆炸声，你突然大起胆子把爆竹放进竹叶翻卷冰冻的冰块里，一声炸裂，白色粉末飞扬起来，又是一场小型的冰雪。
会是白色吗？常有飞鸟入林，声音有欣喜。天空白云时时出现，秋天在田地里收完稻子后，那些草垛就成了你们躲藏，建筑，攻城略地的好去处了，你躺在草垛上，有时候会睡着，有时候会看到天上一个飞机飞过的痕迹，总觉得那痕迹太白太清晰，又消散得太快。有时候夕阳西下，老房子的白色墙壁就会变得黄灿灿的，世界一片金黄，你喜欢这样的傍晚，只是你还没有学到“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句子，你不懂那种惆怅。
再大一点的时候，你开始上学，一开始是走路，每每早上喝粥或者去吴小东家吃早餐，然后快步到学校，却经常是最早到，没有开门，于是无聊地看着校门口两边的地图，你记得中国地图右下方的六盘水，你记得中国是一只鸡样的图案，你们家在肚子里。闷声闷气的感觉呀，你总不爱说话，有一次你把头从校门的铁条缝隙伸进去，发现居然可以进去。再长大一些，你发现自己已经伸不进去了，你有些难过，那种惆怅别人都不理解。
会是小学的时候带的便当里流出来的菜油吗？那种金黄让你感到很为难，有时候一个书包里都是一份茄子炒肉或是酸菜的味道，你总要小心翼翼擦干净书包里面的油，如果书本上沾到了就糟了，后来你学乖了，书本总是用袋子包好。再后来，你去学校旁边的小爷爷家吃中饭，那时候每逢收获的季节，爸爸总会挑一担谷子到小爷爷家。
会是回家的时候一队人吵吵闹闹回家的时候，那种玩闹吗？有时候你们会看到小溪边突然长出的一株茂盛菊花，惊喜地看着，却不知道怎么称呼，有时候你们看到一辆货车驶过，经过凹凸不平的地段时那种倾斜和车子的悲鸣声，还有货车的汽油味。你一度爱极了闻那种汽油味，常常追出好一段路，有时候胆子大的学生会跑上去扒拉后面的铁板，不被发现的话就可以坐很久。被发现往往会被骂的狗血淋头。你却从来不敢爬，你总想着爬上去，一不小心，掉进桥下的深水或坡道的悬崖，都会摔的粉身碎骨吧。
会是那些暑假的夏天那些漫长又无聊的日子吗？你常常在那片竹林里暗自摆弄玩具，放风筝，制竹刀竹剑，做弹弓，或者搭小型的木棚，你那时候思维敏捷，觉得自己是个出征的将军，午后稍微凉快的时候，就会一群人在草地上约好，分好营地，两军对战。有时候输的灰头土脸，却还是哈哈大笑。你想起邻居小孩每天放牛的时候骑黄牛的样子，刚学的“牧童骑黄牛”诗歌里意境悠闲自在，你很羡慕这些小孩，自己常常跑去和别人一块放牛，你家没有养牛，你记得很清楚。有时候你会跑到河边的桥下一块石板上睡一觉，醒来听到山头母亲唤你回去，才发现已经是傍晚。你们常常在那些流过房子周围的沟渠的小水池里翻石块，有时候会发现一只螃蟹在睡觉，有时候会看到一群小鱼，还有时候是一个贝壳或者一些更小的石头，你很喜欢玩弄那些小鱼，一直想着自己抓起来养，却常常第二天就看到一堆翻白的肚皮，终于放弃这个念头了。于是改做在后院的墙根下用泥块塑造一个小灶台，在上面生火，有时候去鸡笼里偷一个鸡蛋，或者到菜园摘一根黄瓜，这活动常常要秘密进行，小心谨慎，在家人都在中午吃过饭睡着或者出门去施肥，上街等时间才能进行。
会是那年回去听爸爸说要搬家的时候吗？暑假你躲在房间里，那些木制的窗棂，棱形的玻璃在阳光下总会反射颜色各异的光芒。你也曾经拆掉家里的电筒，只为了验证放大镜可以生火的原理，你也曾经满怀深情地抚摸着那些熟悉的树，竹子，上面有你炫耀新学知识时刻下的诗句，常常是“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海纳百川”“明月几时有”“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后来再看，潭水的潭字你一直都写错了。往往你最擅长爬的最多的竹子，第二年都枯黄死掉？你看着那棵竹子，觉得罪孽深重，下一刻，你又找到了新的竹子。
只不过离开了一阵子，就觉得已经过了很久，别的地方夜晚没有松涛，也没有那么清晰的蝉鸣蛙叫，夜晚的屋檐也看不到月亮，果然你想念极了那个地方。高中的最后一年，新房子建好了，你带着自己的衣服，还有一些玩具，一个书本坐在爸爸的摩托车后面，村口的那片茂密的神秘的树林，那片响亮的瀑布声，还有那刚挖开的泥块的黄色，突然一下子都被抛在后面。那些早晨，午后和黄昏，突然都跟你没关系一样，你也不知道这个时候应该用什么心情形容。你听见那个声音，一定会回来！
只不过才十多里的路程，几座山头，两个三个村落，无数的草木突然都变得珍重起来，你想起那时候一起走路回家的时候偷拔的番薯和花生，想起雪天边走边互掷雪球的快乐，还有用冷水浸泡的方便面，路边用草叶做好吸管引出的山泉水的清凉，每经过一个地方，你都会想起一些。翻过一座高山，开始下坡，那里你们常常很小心，害怕摔下悬崖，于是拉紧一些爸爸的衣服。
再后来你开始在新家住下来，邻居是本地人，一开始就开始争执土地，或者故意歪解沟渠，或者放鸡鸭在菜地，常常吵架时一副你们是外地的模样，你们不堪其扰，爸爸也闷闷不乐。果然外面的人都没有那么友好的，果然人心难测，果然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很难维系呀！爸爸也经常回老家，有时干脆在老家睡一晚，你很想知道那些夜晚，他在想什么？或者也和你一样，想那些山林，那些人事吧。
再后来老家被拆了，那些老房子全部拆掉，原有一些本来也快要倾塌，拆掉似乎是必然的事情。老家的房子因为没有人住，那时候也日益衰败，你开始了解别人说的“房子需要人气，需要人去维持，如果没有人在住，房子很快就会倒塌。”这话果然不假，以此类推，人与人之间种种感情也需要维持，不然怎么分亲疏，不然怎么会有知己呢？
好吧，再回来的时候常常是每年祭祖，老家新修的祠堂那块堂前的匾“尊贤堂”写得大气极了，可是一过这日，大家便作鸟兽散一样各奔东西，昔日结伴同行的邻居也各自有新的朋友，每次见到，问起来“最近还好？”总会从对方的那些不经意的皱眉或者发怵的眼神里捕捉到什么，大概他们也和你一样吧？
后来你知道，老家的消失几乎和你童年的逝去是同步的，你几乎只能在那些断壁颓垣里，那些日益茂盛的山林，那些断掉的或者长满青苔的树木上找回一点熟悉的东西。
好吧，就告别吧。
桃花源已经不在了，武陵人也出来了。不足为外人道也，武陵人也曾是桃源人，不足为外人道也。
远离故乡的人，也许一直都会有一种漂泊流浪的感觉吧。仿佛最深刻的联系已经断裂，剩下的是藕断丝连，可能随时断裂，所以你小心翼翼，像在一根弦上那样局促不安。你会想起自己跑在山头，那时候感觉大风一起，人就会长大。
果然，大风一起，人就会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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