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霜花覆盖着大地,破败苍白的村庄被冻结在其上,毫无生机。
一户坐落在村头的人家。柴门单薄,北风呼啸的时候,让人担心这穷家小院会被风吹到天上去。还好,担心只是担心;这户人家屋子里今天非常温暖,烧好的热水倒进大木盆里,炕头也热得能够烤红薯。这家人今天有喜事呢,一个孱弱的女婴,降生在热气腾腾的屋子里。这个家庭的第三代人,此刻有气无力地哭着,像一只病羊羔子咩咩叫。
她的母亲躺在炕上,生产的辛苦让她脸色蜡黄。旁边的老妇人是她的奶奶,奶奶戴着红筒袖,一如她给别人家接生的时候一样。不过,这次是她自己的亲孙女。奶奶剪断了她的脐带,把她用小褥子包起来。她母亲抬了抬眼皮,有气无力地问奶奶:女子还是儿子?
奶奶谨慎地笑着,说:是个姑娘,眼睛又大又亮,和妈妈一样漂亮呢,你看看。
妈妈潦草地看了孩子一眼,就闭上眼睛,转过身去睡了。奶奶赶紧把孩子抱开,她想,儿媳妇是累了呢。她不敢想,儿媳妇是嫌弃自己生了一个女儿,这可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啊。
儿媳娘家姐妹七个,没有哥弟。这是儿媳母亲一生打不开的心结。因此,儿媳对这一点是有阴影的。
奶奶跑上跑下,给孩子的母亲做红糖鸡蛋,给孩子洗尿布,抱着这不得人爱的丫头不让她哭闹。这丫头还是一个费事的孩子,并不好带。她总是不间断地哭闹,难得睡那么一会儿,就像蚊子合眼的功夫,又哭起来。
丫头的母亲不太管她,还嫌她吵得不行。除了喂奶,总让奶奶抱她出去,离自己远一些。母亲除了睡觉,还是睡觉。仿佛她怀丫头的十个月没有睡过,她现在要补回来。
奶奶和丫头的父亲商量:给丫头喂了小儿安,还是总哭。要不,贴小人儿试试?
贴小人儿,是一种迷信活动。剪一排大字形的小人,手拉手的,中间不能断。把这一串小人围大树贴一圈,底下再配上一张黄纸,黄纸上有字写道:天皇皇,地黄黄,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一遍,我家儿郎得安康。
谁也不知道这个方法管用不,反正这个方法是远古流传下来的。那就试试吧,丫头的父亲很疼爱丫头,但他伺候不了那么一个柔软地,盛不到手里的肉团团。他说,试试就试试吧,只要娃不再整天哭了。
丫头的父亲在砖窑上拉人力车,把那一车车的砖头从窑洞子里转出来。赖着下苦人挣下的血汗钱,这个小家的日子还将就得过去。这壮实的粗人,除了有一把力气下苦,再没有别的本事。但他对丫头的爱,是细腻的。晚上回来,他会先找一把柴火,在自己家门口点燃后,脚步来回地跨过火堆,才进家门。据说,邪性的东西都怕火,有了丫头后,他回家从来没有省略这一步。
小人儿贴了很多。也不知道都有那些过路的君子念过了,丫头也该出满月了。丫头是哭出满月的。
丫头的母亲身体也恢复了一些,她愿意下炕做饭了,这让丫头的奶奶很是感激。一个月来,奶奶憔悴得厉害,脸庞变小,头发都显得长了。
但丫头的母亲不愿带丫头,好像这个孩子是为奶奶生的。不愿带就不带吧,奶奶白天黑夜地带着丫头。丫头还是喜欢哭,小病猫一样孱弱。丫头的身上有湿疹了,这更加让她不安宁,奶奶连一个完整的夜晚都没有过。
奶奶陪着笑,试着跟丫头母亲说:孩子有湿疹了,也拉肚子。你看,你吃饭的时候,能不能少吃一些辣椒?妈让大柱给你买了一瓶香油。大柱是丫头父亲的名字。
丫头的母亲有些为难地说:我不爱吃香油,没有辣椒我吃不下饭的。
奶奶没话说了。奶奶找来经霜的干桑叶,熬成水,每天给丫头一遍一遍地涂。奶奶冲了红糖锅底灰,一勺子一勺子给丫头喂下去。好在,丫头身上的湿疹慢慢消下去了,拉肚子也止住了。
昼短夜长。丫头每夜哭闹,奶奶就这样抱着丫头,一夜一夜地熬,盼她长大一些,安宁一些。霜花厚了变薄,薄了变厚,来来回回几许。
大地回春了,尽管只是远远地能看见浅浅的草色,奶奶也欣喜,春天来了。丫头满百天了,能够跟着奶奶的声音左转右看了,能翻身了。一天比一天好呢,丫头就像春风中的野草,见风就长呢。
快一岁的时候,那个气咩咩婴儿,相比较之前壮实了很多,总算有了大孩子的样子,也不用奶奶的心总悬着,担心她不会活下来了。丫头试着迈脚走路了。丫头也有了名字,奶奶取的,晓康。一般男孩子才取康字,但奶奶希望丫头健健康康地,就取了这个名字。晓康的母亲舍弃了孩子的命名权。
谁知道呢?这晓康硬是会折磨人。那天,可能是吃奶没吃够,她母亲就把她掀离了乳头,这孩子就歇斯底里地哭起来,像往常一样。和往常不一样的是,这孩子哭着哭着突然就背过气儿去,呼吸暂停,面色发青。
这可把她的母亲和奶奶都吓得魂飞魄散。奶奶有经验一些,忙掐晓康的人中,拍晓康的脊背,好一翻倒腾,晓康才又哭出声来。再看奶奶,短短时间就汗湿了全身。
奶奶说,晓康气性儿大,小孩子,也是有一些会得这样的气死病的。不过,晓康发作得厉害了一些,以后尽量不要惹她生气就行了。
做母亲的惊吓过后,说:这娃我是没法带了!她以后就全交给您吧,我带她非得要了我的命不可!
奶奶看着媳妇,叹气说:这也怪不得晓康啊,她不是自己愿意得病的。奶奶心里想,从出生,晓康的母亲又哪里真正带过这孩子呢。
晓康的气死病,第一次犯了后,很快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每一次折腾,这孩子都会几天时间没有精神,蔫蔫地,鼻梁总是青色。严重的时候,晓康会抽搐,翻白眼。晓康的母亲因此开始厌恶和远离晓康,觉得自己生了一个不详之物。晓康发作的时候,她站在一边,见怪不怪地看着奶奶忙碌。后来,她连看都不看了。她甚至说:我真想把送子娘娘的塑像给她砸了去呢。给我送一个丫头不说,还是这样半死不活的丫头。
晓康的奶奶带晓康带得仔细,几乎要把她栓在裤腰带上。别的孩子从高处往下跳,她们的父母在底下接着,她不让晓康跳,怕她出意外。晓康要什么不该要的东西,她总是很快转移晓康的注意力,不让她有哭的机会。她还让儿子把门框上镶嵌的镜子换了,嫌原来的年代多了,不够干净,不能威慑肉眼看不见的邪性东西。
但奶奶有时候不得不把晓康交给晓康母亲带。她是一个接生婆,因为晓康出生,她已经一年多没有从事老本行了。现在,她不得不继续做着这样工作,为了晓康。至于这个理由,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对儿子儿媳说的是,接生的收入可以帮衬家用。
奶奶再次出山的时候,带回来一块模样模糊的肉团。她说,正好路过,看见一家人接生羊羔。她就把羊羔胎盘要了来。这东西补人呢,她要做给晓康吃。儿媳趔得远远地,不碰腥膻的肉团团。
奶奶把洗干净的瓦片放在明火上,再把胎盘放在瓦片上烘焙干,用擀面杖压成粉末。再加上红糖黑芝麻,冲给晓康喝。奶奶跟晓康说:晓康乖乖喝啊,喝了“药”,病就好了。
后来,奶奶帮别家接生的时候,经常拿羊胎盘回来。晓康的母亲没有想过,哪里有那么多的羊胎盘,她不关心晓康,于是不关心与她有关的事情。她欢喜婆婆带回来的钱,能给她肚子里的宝宝攒着。这一次一定是儿子,肚子里的胚胎能折腾得厉害,似乎有无穷的精力,和怀那个病恹恹的鬼丫头的时候,感觉一点也不同。
晓康两岁多一点的时候,她的弟弟小虎降生了。小虎的哭声那个嘹亮,都要把屋瓦震掉下来了。晓康的母亲如愿以偿。她爱小虎爱到了骨头里,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小虎的名字在小虎出生前她就取好了。
小虎争气,月子里吃饱了就睡,睡醒了就吃。不到一百天,他已经长成一个沉甸甸的胖小子。而且,除了饿肚子时大哭,他鲜有哭闹的时候。
小虎的母亲没有让奶奶带小虎的意思。她亲手带小虎,游刃有余。
这样也好,奶奶成了晓康一个人的奶奶,晓康更像是奶奶的孩子,而不是孙女。晓康总是抱着奶奶的大腿,嘤嘤地哭闹着,青鼻梁的脸上,仿佛凝聚着上一辈子的哀怨。
晓康五岁了,小虎也快三岁了。小虎皮实得像个摔不坏的肉墩墩,而且喜欢笑,小虎笑起来的时候,圆圆的眼睛就眯成了一条缝,和父亲一模一样。偶尔犯错,母亲的巴掌也会啪啪地落在小虎屁股上,但他不怕疼,依旧笑着,让他的母亲也笑起来。
晓康也好了很多。她已经很少犯气死病了。虽然母亲更疼爱小虎,小虎却和姐姐挺亲的。母亲单独给了小虎好吃的,小虎总会分给姐姐。晓康也很疼爱小虎,她总喜欢摸他的头,小虎头上的头发茬茬挠得晓康手心里痒痒,晓康总要笑起来。
但小孩子再好,也会有吵起来的时候。
那天,不知道为什么,小虎一定要抓晓康头上的蝴蝶结。晓康比小虎个子高一些,被小虎抓着头发,弄疼了,转身推了小虎一把。小虎恰好跌坐在了一堆碎瓦片上,瓦片把小虎的大腿根划破了,小虎疼得哇哇大哭起来。
母亲急忙过来了。母亲抱起小虎,看到差点伤到小虎的命根子,抬脚就给了晓康一脚。母亲骂晓康:该死的短寿的东西,吃人肉的东西!小虎要有什么差错,我要你的命!
正在缝被子的奶奶从屋子里出来,听到了母亲那句吃人肉的话,一刹那脸色苍白若纸。奶奶顾不上自己,晓康已经嘴唇乌青,翻白眼了。
母亲抱着小虎走开了。奶奶掐晓康的人中,晓康不醒,奶奶用缝衣针扎晓康的耳垂,扎脚心。脚心的刺痛让晓康醒过来,晓康哭出声,奶奶才扔下缝衣针。奶奶抱住晓康,第一次哭了出来,奶奶说:晓康啊,我的命啊。怎么这么苦命啊,晓康啊。
奶奶的鼻涕和眼泪一起流在脸上。晓康不哭了,她有些害怕,用自己的衣袖帮奶奶擦脸上的泪痕。
晓康似乎从那一天起真正长大了。晓康沉默寡言,似乎和奶奶一样老了。她不爱动,总是静静地一个人待着。奶奶发现,晓康总喜欢蹲着。晓康的嘴唇总是有些发紫,让人担心。
晓康也不再亲近小虎。小虎要和她亲近时,晓康总是躲开。她更想躲开的,是她的母亲。
奶奶带回来羊胎盘的时候少了很多。晓康不知道,相当一部分家庭已经选择在医院里生孩子了。自从母亲说过她吃人肉后,晓康拒绝吃奶奶烘焙好的“药”。无论奶奶怎么哄劝,晓康就是咬着牙关不开口。晓康看见,奶奶默默地流着泪,把“药”一口一口地吃下去。
从此,奶奶再也没有带羊胎盘回来过,也没有再配过“药”。
春去秋来,岁月苦长。幸福总如同璀璨的烟花,日复一日的疾病和消磨总是如影随形。
晓康八岁了,她的个头却和五岁的时候没有太大变化,弟弟小虎已经比她高出很多了。晓康却胖了起来。细心的奶奶用手指去按晓康的小腿,一按下去就是一个手指印,半天弹不起来。
奶奶对晓康的父亲说:晓康怕是有其他病呢,要不要带晓康去大医院看看?
晓康的父亲哪里做得了这么大的主。他只是把晓康带到镇上。镇上的医生问过晓康的症状,用冰凉的听诊器听了晓康的心脏,郑重地对晓康父亲说:你要把娃娃带到大医院检查呢,估计这娃是心脏上有问题。
晓康的父亲惊呆了,嗫嚅着反问:心脏病?这么小的娃娃会得心脏病?
医生耐心地说:心脏病是不分年龄的。
晓康的父亲又问:看好这个病,得多少钱啊?
医生说:这个我还真不好说,得等娃娃的具体检查结果出来才知道。心脏上的问题,属于大病,花费不会少,你也要有心理准备。
晓康的父亲一路背着晓康回来。晓康在父亲的背上睡着了,她父亲觉得自己是背着一只猫,没有分量。
晓康的父亲先和奶奶商量。奶奶听了,手扶着墙,半天透不过气来。奶奶说,这不是要我的命呢。你先跟孩子妈商量一下,看能不能先给晓康检查检查,再想办法?
晓康的母亲炸了。母亲哭天抢地,说晓康就是一个讨债鬼,无底洞。母亲说,无底洞里多少钱也会打了水漂,全家人喝西北风去呀。对了,还有小虎。饿死小虎算了,母亲说。
奶奶对母亲说:晓康也是你亲生的啊,她也是你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你怎么能忍心呢。
晓康母亲说:没有她的话,小虎说不定都有弟弟了。整天病病恹恹,还要把一家大小的命都搭上吗?
奶奶无话可说。奶奶抹了一把又一把老泪。
晚上睡觉的时候,晓康问奶奶:奶奶,我会死吗?
奶奶把晓康的头搂在怀里。奶奶说,晓康还小,不会死。该死的是奶奶,奶奶说。奶奶老了,如果奶奶死了,可以把心脏换给晓康,就好了。
晓康知道,奶奶又哭了。现在的奶奶象一个孩子,动不动就哭鼻子。
晓康还活着,小虎却出事了。小虎爬到树上摘青杏,从树上掉了下来,树枝把小虎的一只眼睛伤了。
母亲急得要发疯,送小虎去了医院。从医院住了一周回来,小虎的一只眼睛再也看不见了。母亲面若死灰。
母亲呆呆地坐着,也会突然跳起来说:老天爷呀,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呀,女儿是个讨债鬼,儿子又成了独眼龙,让我怎么活呀。
父亲好言相劝,母亲暴跳如雷:都是嫁了你这个穷命鬼。如果嫁了别人,怎么会是这样?
父亲说:你疯了,咱日子还要往下过啊!
母亲说:要过你自己过去,我不想跟你过了。
母亲这样说,奶奶心里的压力大到要崩溃了。她把整个家里的活儿都包了起来,不让晓康母亲动手。她还一夜一夜睡不着觉,晓康听见,奶奶想要叹息,又赶紧捂住了嘴。
奶奶常常在床上翻来覆去。
奶奶的头发白了好多。
头发白了的奶奶在一个夜晚悄悄地走了,什么话也没有留下来。
早晨,晓康自己穿好衣服,奇怪奶奶怎么还没有起来。她趴在奶奶身边,奶奶也没有伸出手搂她。
直到父亲过来。父亲也诧异奶奶还没有起床做饭。父亲站在地上,喊娘。喊了两声,娘无应答,父亲突然明白了什么,拿手在奶奶的鼻子底下试了试,忽然发出山崩地裂的哭喊声。
父亲说,奶奶走了,奶奶死了。
这就是死了啊,晓康觉得,奶奶是去享福了。也不知道为什么,晓康没有哭,她看见奶奶仍旧是熟睡时候的样子。晓康甚至笑了,奶奶再也不用夜里难受,睡不着觉了。
母亲惊恐地看着晓康。母亲说:你看,她奶奶死了,她在笑!晓康这个妖怪!
晓康不是妖怪,哪里有这样虚弱的没有法力的妖怪呢。
奶奶走后的那个冬天,雪一场又一场,雪消后,霜重得象雪。一个冬天,也见不到几个太阳。
最严酷的三九天,晓康气喘得厉害,下不来炕。奶奶走后,父亲每晚给晓康烧炕,给晓康端饭喂饭的。小虎也会过来看晓康。小虎说:姐姐,你会死吗?
晓康说:我也不知道。如果我死了,我就去找奶奶。
小虎哭了,泪水顺着小虎的眼睛里流出来。能看见的那一只眼睛流泪,不能看见的那一只眼睛也在流泪。
母亲不再禁止小虎接近晓康。反正一双儿女,没有一个是完整的,他俩爱咋就咋吧。母亲在犹豫着,要不要再生一个。不过,计划生育更加严了。
晓康的父亲坐在女儿炕头,晓康已经快不行了。晓康对父亲说,让母亲过来。
晓康的母亲过来了。她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和晓康待在一起过。此刻,看着晓康,她也有一些难过。
晓康喊:妈。
晓康很久都没有喊过这个字。从她记事后,就很少喊过的这个字。
晓康说:妈,你抱抱我。
她的母亲终于抱着晓康。母亲的怀抱,陌生而僵硬,晓康还是觉得温暖。
晓康说:妈,我死了以后,把我的眼睛换给小虎吧。你不要不爱小虎,小虎聪明着呢。有了我的眼睛,他就好了。你不要嫌弃他。
晓康母亲的眼泪下来了。她抱着晓康,说:我苦命的女儿。
晓康看见,奶奶站在云里,微笑着向她伸出双手来。
小虎用姐姐的眼睛看着世界。父亲和母亲为小虎换眼角膜,欠下了很多钱,为了还账,卖掉了家里的房子。
姐姐的眼睛,和小虎的眼睛一样,又大又亮。
小虎想,姐姐要是活着,该多好啊。即使他仍旧是独眼龙,他也是愿意的。
小虎看见,绿草尖尖从土底下钻了出来,过不了多久,燕子也会回来。姐姐,我看见了,你也看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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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笔细腻,读后催人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