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爱情,在刚开始的时候,双方给予它的想象都是美好而永远的;而任何爱情,在崩塌的那一刻,却也是清晰、而实实在在的。
在那最后的崩塌到来之前,在某一瞬间,或者是在走着,或者是在工作着,或者是在打着电话,电话那头还是熟悉的声音,却突然间,像是扣紧的扣子“噔”地一声解开了,电话那头的声音飘忽起来,漂浮在空气中,那笑、那叹气、那停顿、那长篇大论都像成为了一个标本,被装在实验瓶里,正在被好奇地看着。
从扣子解开的那一刻开始,爱情就已经消失了,告别从来不是轰轰烈烈的,而是悄无声息的,是站在斑马线的这一边,放开手,看着他走过斑马线,消失在对面的人群中,消失了,不再去用目光追索那身影,于是转身,看灯火温暖,继续走路。
他们的爱情就是这样结束的,这世界上,很多的爱情也是这样悄无声息结束了。无数的爱情一起开始,无数的爱情一起结束,在城市的上空,每天都有绚丽的烟花在绽放,每天都有如玫瑰花般的誓言响彻夜空,一场一场的情感盛宴盛开了,又一场一场地散场了。他们的爱情,不过是这盛大的宴会中没什么不同的一个游戏,留给旁人的也仅仅是一两句饭后的谈资,“哦,分手了?早就该分手了!”,在对他们的预言成功实现的兴奋中,那因为爱情消失而留下的空洞,被这爆炸的兴奋堵住了洞口,坠入黑暗中,那洞中封锁了歇斯底里的呐喊,封锁了应该大哭一场才能爆发出的眼泪,也封锁了应该由离开的爱人用一场酣畅淋漓的抚慰去安抚的绝望,暴裂无声,成了永远的黑洞。
他,还有她,应该在断联后的某一天,也许是早晨喝过牛奶的一瞬间,也许是下午被阳光抚摸而抬头的那一刻,同时想到了他们过往所共同拥有的某一个时光。他们都承认,人生的意义就在于,那些能够让人永久铭记的美好的、痛苦的时刻,那些可以在以后的岁月里时常回忆、时常怀念的时刻,构成了人生的全部意义,来此世间一趟,有过这样的时刻,并能刻苦铭心,直至老去、死去也仍然如星星一样闪亮的时刻,当真是无憾了。
那是些什么样的时刻呢?他,或者她再想起来,才真正感受到那首诗的无奈: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惊艳了时光的烟火,在发生的那当下,总以为是普通的,总以为今天和昨天没什么不同,是万千日子中一个普通的日子;却在无数个日子以后,像是一个烙印,嵌入了时光的脉络里,和血液融合在一起,无声无息,成了身体的一部分,却在记忆游走到那一刻时,牵动了身体里沉寂的它们,牵扯着一场来自于身体最深处的疼痛。
可痛苦却自有一种美丽,甚至比开心、比高兴来得更加美丽。就像那鲜花,扎破了手指,并不会使摘花的人对它厌恶,反而显出了更决绝又不可亵渎的美丽。逝去的爱情也如此,也许人性本贱,虽然总向往着如阳光般的和煦温暖,却怎么也抵抗不住那来自黑暗、来自地狱的痛苦的召唤,像是喝下了迷幻剂,神志不清,在温暖的阳光中昏昏欲睡,却在冰冷又寂静的黑暗里清醒异常。
他们的爱情,大概就带有这样一种魅力,一种不来自于柴米油盐的安全感,一种来自于孤独和诗意的幻觉。这幻觉使他们相信,他们是各自走过了很长很长的路、是千万个偶然的瞬间碰撞出的一个必然,是两条时间线弯弯绕绕,在百万个可能性当中相交到一起的那绝小的可能性。
这爱情,带着数学的必然性,带着文学的诗意,也带着两具年轻的肉体炽热而宏大的化学反应,像是一场大爆炸,撞进了他们各自的生活,和他们撞了个满怀,撞了个头晕脑胀,眩晕地站在阳光下,张开嘴,像两只最没有头脑的动物,只顾哈哈大笑;笑完了,他们在阳光下赤裸相拥,抚摸彼此年轻的面容,抚过那亲吻后温热的嘴唇,那湿润又干净的双眼,沉入了那眼睛里的湖水中,在那湖里,他们是仅有的两条鱼,自由自在,他们相视一笑,那笑温柔了阳光。
他们牵手,像是旅行了很久的路人,带着极大的好奇心,并褪去了刚踏上征程时的急躁和狂热,以最慢的速度在街市上游荡,摩肩接踵、吵吵闹闹,这浓浓的、厚厚的人间烟火,像是厚厚的被褥,为他们提供了安全的屏障。他们具有同样的热爱,爱这热闹非凡的世界,从身边走过的每一个人,都是那么值得去爱,他们的容貌、他们的衣着、他们的财富、他们言行……都是装点的饰物;他们的愤怒、他们的粗鲁、他们的痛苦、甚至他们的无礼……在他们笑着的时候,都像是衬托这笑的背景。他们是那么活生生、热腾腾,哪里由得人不去爱呢?
他们牵手走过人群,十指自然而然交叉在一起,没有任何不自然,好像这具身体找到了延伸的出口,从那出口出去,它找到了另一具身体,相连在一起,有着同样的温度、同样的触觉。她笑他喝奶茶太快,说妙玉嘲笑宝玉,说他喝茶是牛饮,他温柔地笑,低头喝奶茶,企图把杯底那所剩无几的奶茶一口气吸到嘴里,空杯里的空气随着吸管,簌簌地响,她哈哈地笑,像是看一个可爱而贪吃的稚子。两杯奶茶,总是做着1.5+0.5=2的数学题,在那些闲逛、在那些她纵容他因为嗜甜而大口大口喝奶茶的时刻,她总在当天晚上进入睡眠后就忘记了,却在他们分开后,像放电影一样,一遍一遍地清晰复刻,她记得那奶茶的价格、记得那颜色、记得那一起走过的路,还有他一路上牵着她的手的温度。
她才方知,人生没有一刻是虚度的,时间是一条记忆的胶卷,走过的每一刻都记录着,想着他以这种方式存在在她的生命中,她却并不觉得安慰,那毕竟是冰冰的啊,可她,却那么执拗地,想要再次感受那手的温度,感受到赤裸相拥时足够抵挡任何绝望的安稳。
他,或者她,在很多时候陷入了共同的怀疑,他们是那样一种人,固执地追求着某种模糊的意义,却都不知道这意义是什么;他们共同地绝望,一边渴望着咸咸的烟火生活能拉着他们进入俗世的轨道,实现那和大多数一致的普通愿望,一边又害怕着,他们像是海里的水手,在面对海妖的歌唱时,对那歌唱着迷,却又清醒得不得了,总是用意志抵抗着不要去触那样的诱惑,他们是多么贪心的人啊,期待着长久的抚慰,却害怕着平淡的蚕食。
在他们相遇前,他们各自追寻那模糊的意义,孤独而寂寥,在热闹的人群中,他们是透明而隔绝的;他们的相遇,为这追寻增添了一抹浪漫的色彩,像是一颗星星在天空中一直游走、游走,在它的周围,是宇宙深邃的黑暗,它发出的光是那么地微弱,它对遇到另一个发着同样微弱的光的星球不抱希望,却在某一天,他们几乎是同时地,发现了那微弱的一缕光,他们彼此靠近,他们撞在一起,融合在一起,在他们相遇前,那来自于广袤宇宙的、伴随他们诞生而来的寂静和孤独炸开了,他们看见彼此的光,那样温柔而美丽,足以让他们忘记在那之前所有的黑暗。
他们向书里、向自然、向一切玄妙而虚空的存在里,追寻那模糊的意义。他们看过青城山的大雪,那一年的雪,像是积怨了几百年,在那一年的元旦不管不顾、洋洋洒洒,把山上的每一棵树都压弯了,他们踏雪爬山,空空寂寂,压折了树枝,哐哐当当的声音回旋。爬到山顶,眼见是白茫茫的一片,空空的一片。他爱这大雪,像是盖住了整个世界,只有雪。她却更爱净业寺那若有若无的小雪,细细的飘着,落到地上不见了踪影,看远处的山,像是蒙上了浅浅的白纱,高高的大山、寂静的古庙,在窗内喝茶的僧人、蹲在柴火旁闭着眼睛的白猫、山下被树木掩映着的公路、寺庙院子站着的长发女子……如一副画,是一副没有声音、没有语言、也不需要声音和语言的画,那大概是她真正向往着的样子,世界不必那么真实、不必那么吵闹、甚至不需要声音,却有美在流动。
他,或者她,或许是最了解彼此的人,知道彼此那对于现实的抱负、以及在那现实中极尽保护的理想;他们,也知道彼此的懦弱,甚至是那随着性格而来的难以改变的自私,以及那显而易见的虚伪。他们坦然接受,接受彼此是一个不完美的人。可谁又知道,这被热烈而纷扬的情欲、被抵抗孤独而营造的安全城堡,到底有几分触到了彼此的灵魂,10分?8分?5?甚至2?无人知晓。
在他们后期的爱情中,这迷惑一直伴随着她。午夜梦回,她从热恋的河中站起身来,赤裸裸、黑漆漆,星空仍然那么遥远、河对岸的烟火世界仍然那么虚幻,河里映着他熟悉的面容,他依然温柔地笑着,眉眼依然那么好看,水波一动,他的面容不见了,她抓不住,她想喊他,大声叫他的名字,却发不出声音。她,如她遇见他之前的那个她一样,站在黑暗中,空无一人,寒冷异常,那来自于爱情的如火山般的炽热,无法趋退这寒冷。
可曾经,这炽热却令她着迷,像是一个度过了寒冷冬季的人终于走到了热情洋溢的暖春,她贪婪地吸吮爱情给予她的新鲜空气,躺倒在草原上,感受这爱情带来的青春气息,她和这暖春草原上的一棵小草一样,稚嫩而新鲜。他们有过激烈的争吵,有过在大街上置气,一人独自走远,一人哭过一整条街的时候,那哭泣像是给甜甜的爱情添加上的一味刺激的味觉,他们彼此在那一刻,以一种拒绝的姿态呼唤着一个更加热烈的拥抱和亲吻,呼唤着一场如暴风雨一般横扫一切、狂热的做爱,更决绝的态度似乎预示着更高的顶峰。他们在哭泣中亲吻彼此的眼泪,咬痛了彼此的嘴唇,语言无法表达的爱意,就用这身体最本能的痛来传达。那痛伴随着最后的顶峰,使他们更紧地相拥,像是要把对方用力地揉进自己的身体内,这强烈的占有欲,伴随他们的爱情,来得那样地坚决而不容置疑。
爱情建立在那共同的志趣上,在一次次的肉体的顶峰中达到高潮;却因为那志趣显现出的差异使肉体的碰撞显得单调而色情。他,或者她,看着彼此的眼睛,在某一刻,那眼神里流露出了同样的怀疑,这怀疑是雪崩时的第一条裂缝。他们共同追寻的模糊的意义,显得更加模糊了,这种没有更加清晰、反而更模糊的追寻,站在绳索的另一边,而来自于俗世的诱惑、来自于柴米油盐的安全感站在绳索的另一边,他们如猎物一样,被两边拉扯,他们曾经的共同信仰的减弱、来自于异地的强烈不安感,让这绳索一直输的这一边,慢慢成了赢家。
这崩塌来得那么悄无声息,他们不约而同地归因于异地。可彼此心里都清楚,真正的崩塌在那之前。吸引他们的是彼此对现实的理想主义的想法,是对某种灵性意义的追求;分开他们的也是对这意义的追求,以及他们给予爱情的高于爱情本身所能承载的任务:消灭孤独。
他,或者她,在经历了一场灵肉结合的爱情后,在经历了这如暴风雨一样的爱情的夏天后,终于走到了秋天。秋天是那样平和的季节,是那样包容而沉静的季节。他们各自回到自己的时间线,独自走在街市上,仍然是一个人的世界,却不再期望一场爱情可以撞破这绵密的星球。手捧一杯奶茶,仍然想起那大口喝奶茶的人,仍然忍不住在纷纷扬扬的热闹世界面前,因为思念一个人而掉下眼泪。爱情没有拯救她,却让她接受了这星球的寒冷。
崩塌之后,是万籁俱寂的平静。这平静,就如无数曾经造访了她生命中的平静一样,静得如湖水,这静,正如那一年的净业寺落雪,以及那半山腰的一首诗,这诗镌刻在她的年轮中,如一个标记,似乎预示着那模糊的意义的模样:
昨夜访禅登峦峰
山间只一片雾朦胧
水月镜花,心念浮动
空不异色,色不异空
回眸处
灵犀不过一点痛
天地有醍醐在其中
南山钟鸣
声声苦乐皆随风
君莫要逐云追梦
净业落红
叶叶来去皆从容
又何必寻觅僧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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