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楚平王和晋昭公即位以后,基本可以说,春秋历史开始接近尾声了。春秋的绝对主角就是晋楚两国,这两个国家在相互角力的同时,也基本耗尽了国力。
自此,晋楚两国实力开始下降,后期春秋史,吴越争霸开始成为主题。而各个诸侯国的君主,过得也不好。
正如子产一言中的,说:晋君少安,不在诸侯。其大夫多求,莫匡其君。
正是君主太弱,大夫势力太强。而大夫名不正言不顺,大肆地为自己利益服务。而君主因为没有任何权力,莫不如糊涂一点好。所以晋平公的种种行径,就可以理解了。
从儒家角度看,晋平公绝对是昏君,大兴土木,破坏礼制,为了杞国得罪其他国家,沉溺音乐。这哥们几乎全占齐了。
但是晋平公不干这个事情,他还能干什么呢?
1、外交
上次我们讲到,晋国为了树威,于是决定攻打鲁国。为此召开了平丘之会,商讨如何攻打鲁国。
这次会盟,晋国把声势弄得也很唬人,但是很明显看出实力不能支撑名声了。
公元前529年,晋国召开会盟。
叔向说:诸侯和晋国有间隙了,必须给他们展示一下威力。
于是晋国大军开始阅兵。晋国此番带了大量战车,一排排展列,那是黑云压城城欲摧。
搞得看阅兵的诸侯,一个个心生惶恐。
晋国命令诸侯在八月初七中午之前,必须到达会盟地点。
初六,诸侯开始朝见晋君。
此番,子产陪着郑定公来会盟。
在八月初六的时候,子产命令仆人,在盟会地点搭起帐篷。
看来当时会盟,条件很辛苦,也没有五星级酒店住。
仆人正在七手八脚搭帐篷的时候,被子大叔制止。因为毕竟这是会盟前一天,子大叔觉得没有必要那么早就搭帐篷。
等到晚上的时候,子产来视察工作,没有发现帐篷。
他很惊讶,然后问仆人:帐篷呢?
仆人把前因后果这么一说,子产都晕了,什么情况啊。于是命令仆人赶紧去搭。
结果等到仆人到了目的地,没有地方了。最差的地方都没有了,全被占了。
反正不知道郑国人这个晚上怎么过的。到了第二天,也就是会盟当天。
会盟的时候,子产跟晋国人争论起来了。
争论什么呢?
争论贡赋问题。
子产说:以前,天子还有权力的时候。进贡的规则,是地位高低来决定的。地位高,自然地大人多,那么多交。相反小国,那就少交。虽然说,天子治下,也有地位低但是贡赋重的,但是那都是甸服。而我郑国是公侯之下(伯男也),却要承担公侯的贡赋,似乎不妥吧。
我们近年来因为弭兵之盟,达成和平的共识。为什么要和平?就是希望各国致力于发展内政,让百姓休养生息。结果晋国屡次逼迫我们交纳十分重的贡赋,小国难以承担。既然今天,诸侯重温会盟,如果不改变过往的贡赋规则,小国灭亡那是迟早的事情。
什么是甸服?
周代有五服的政治制度
夫先王之制,邦内甸服,邦外侯服,侯卫宾服,蛮、夷要服,戎、狄荒服。
说白了,甸服是什么意思呢?就是天子治下,王畿之内。相当于,直辖市。
然后诸侯分五等爵,公侯伯子男。
那么郑国是什么爵位?
我们看《左传》,第一篇是《郑伯克段于鄢》其中说
郑伯克段于鄢。”段不弟,故不言弟;如二君,故曰克;称郑伯,讥失教也;谓之郑志。不言出奔,难之也。
里面说,称呼郑伯,是贬低郑庄公。那就奇怪了?按道理来说,人家本来就是公侯之下,有什么可贬低?
就比如,一个人他的职位是省长,然后你说我说他是省长,是贬低他。这岂不是很奇怪吗?
原因在于,郑庄公是周朝的卿士,是可以尊称公的。
就是假如一个诸侯,就算是最低的子爵,比如楚国。他能够担任卿士,就可以称之为公。
还有两种情况,也可以称之为公
1、国内自娱自乐可以称公
2、诸侯死后可以尊称公
因此,子产说,我们是公侯之下,竟然承担公侯的贡赋。
于是晋国君臣和子产开始争论,一直从中午争到晚上,最后晋国君臣没办法,争不过人家。
所以决定重新制定贡赋规则,既然你是伯男,那就承担相应的贡赋。
郑国君臣就听着子产跟晋国人争执,那是汗流浃背。
子大叔对子产说:你疯了?万一,晋国打我们,你能抵抗吗?
子产说:你别担心,你看晋国出动那么多军队。实际上他根本就不敢打我们,他们自己大夫都没有一个主意,各个大夫为了自己利益,都没有共同的思想。哪有时间讨伐我们啊?国家如果不和其他他国争执,就会被人看不起,才会被人打呢?
所以中国人有句俗话,很糙,但是意思是对的,”叫的狗不咬人,会咬人的狗不会叫”
1956年,美国国务卿杜勒斯制定了一条外交政策,叫做“战争边缘政策”
他说:
不怕走战争边缘,但要学会走到战争边缘,又不卷入战争的必要艺术
就是一天到晚喊着打这,打那,但是要学会这就是一个假象。
如果大家相信这个假象,那么这个游戏继续玩下去。如果不相信,马上中止,寻找其他策略。
不要听别人说了什么,也不要看别人做了什么。要学会找寻别人做这件事情的动机和利益。
政客最喜欢玩的政策就是战争边缘政策。不管是对内还是对外。
孔子评价子产,说:
仲尼谓子产于是行也,足以为国基矣,诗曰,乐只君子,邦家之基,子产,君子之求乐者也,且曰,合诸侯,艺贡事,礼也。
而在同年,郑国的一把手,子皮去世。那么子产就从二号人物,基本晋升为一号人物了。
公元前526年,也就是会盟三年以后。晋国韩起到郑国访问。郑国设宴招待。
子产吩咐道:郑国与会人员,不能作出失礼的举动。
宴会开始。说白了,这个宴会实际上吃饭是次要的,就是一场秀。吃饭搞得比谈话还肃穆。
结果万万没想到,出岔子了。
郑国大夫孔张,迟到。他迟到了,于是匆匆忙忙跑进堂来。结果还没有找到自己位置。
这个宴会,一排是郑国人,一排是晋国人。
孔张跑进来,他又害怕,于是冒冒失失地跑到了晋国人那边,站在晋国人中间。
司仪慢慢过来,示意他,不能站在这里。
于是孔张慢慢踱步,移到了晋国了后面,司仪然后又示意他,不能站在这。
于是孔张一步步就移动到了,乐器弹奏的地方。
演奏的乐师吓了一跳,整个演奏就失态了。这么一来,好好一场宴会,就给他搞砸了。
晋国人就眼睛盯着孔张滑稽的举动,捂着嘴就在笑。
子产和郑定公气死了。
事情结束后,大夫富子就来找子产,说:对待大国的客人,应该要慎重。晋国一贯看不起小国,就算我们做的尽善尽美,他们也看不起我们。何况今天搞了这么一场闹剧,他们更是会笑话我们了。孔张失态,是你做执政的耻辱。
子产听了富子一顿话,一反常态,大怒。
说道:凭什么什么事情都怪罪我头上啊。如果我发布命令不恰当,发出后不讲信用,刑罚有不公平之处,诉讼放纵混乱,朝会时期不恭敬,命令没有人听从。招致大国欺负,百姓疲敝,民不聊生。那是我治理不力,是我的耻辱。
而孔张仗着父祖的余荫(是公子嘉的孙子,公子嘉是郑穆公之子),地位显赫,国内外都有很好的名声,辅助国君执政,世世代代地保存自己的家业。按理不会干出这种失态的行为,今天竟然干出这种事情。难道他是三岁小孩吗?不知道礼仪吗?这事情要他自己承认,凭什么怪到我头上啊。你们这些人啊,什么事情都要怪罪我这个做执政头上,这是说先君昏庸,不懂用人吗?
关键搞出这种事情,子产还得处理啊。
据说,韩起此番前来也有一个私人目的。他手里有一只很名贵的玉环,但是只有一只。还有一只在一个郑国商人手里。
韩起就对郑定公说,希望得到这幅玉环。
郑定公还没有说什么话,子产抢白说:那个不在寡君的府库,不知道在哪?您要取,自己去找,我们是不知道的。
子大叔、子羽说:你是不是疯了?他可是韩起,晋国的一把手。如果有人借机挑拨这件事情,离间郑国和晋国的关系,惹起大国的讨厌,怎么办?不就一只玉环吗,你给他又能怎么样?
子产说:我不是对大国怀有二心,而是我就不愿意给他。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们是小国,如果大国提出什么条件,小国都答应。
这回,你可以给他玉环。将来,他提出非分的要求,我们给不给。那是如果不给,惹出的祸患就更大。莫不如,在小要求上就拒绝他,让他知道,小国并非有求必应。
子大叔说:你这话就说错了,就当你说得对。但是韩起毕竟是晋国的一把手,就当私人卖个人情给他,不也是很好吗?
子产说:不对。韩起毕竟是晋国的一把手,如果被人发现,出使郑国,假公济私。一旦传播下去,毁坏了他的名声,是好事吗?
没辙,韩起只能自己向商人买。其实就是抢夺。
结果没想到,等到成交的时候,那个商人对韩起说:请务必把这件事情告知执政大人。
韩起一下子明白了,原来这都是子产暗中安排好的。
于是就去找子产,说:前些日子,我请求一副玉环。您说我所做事情不符合道义,我也不说什么了。今天我向商人买了玉环,但是商人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告诉您,有没有这回事情。如果是您暗中吩咐好的,你直接给我便是,干嘛拐弯抹角的?
子产说:郑国的开创,依赖于先君郑桓公。郑桓公和一些商人共同合作,才有了这份基业。世代盟誓说:你不要背叛我,我不强买强卖东西。对于商业行为,我不过问。
依靠这个誓言,才有了郑国。可是现在,您访问我国,抢夺商人的财物,这就违反了盟誓。
更何况,如果您得到了玉环,却失去了诸侯的信任,这恐怕是因小失大。
如果大国发布命令,小国就无条件执行,那么郑国不就成为大国的附庸了吗?我们是不愿意的。我如果献上玉环,有很大的弊病。
只能冒昧地私下向你传达。既保全了您的名声,也保护了郑国的商人,也表示了郑国的尊严。
韩起说:韩起虽然不聪明,但是也知道不能因为财物,而失去盟国和名声。这玉环还是退回去吧。
郑国商人,在春秋历史中,是有特殊地位的。我们曾经讲过两件事请
1、弦高犒师,导致秦国东向梦想彻底破碎
2、晋国荀䓨曾经被楚国俘虏,郑国的商人本来打算把他偷渡出境
郑国商人之所以有这么出色的历史角色,是有原因的。
从地理条件看,郑国地处各国必经之地,导致商业贸易很兴隆。所以才出现,楚国的郑国商人要把荀䓨偷渡出去。
其次,郑国的政府和商人的关系。
所以郑国这个国家很有意思,可以说是春秋历史第一配角。不乏明君,也不乏贤臣。一直到了三家分晋以后,郑国才灭亡。
子产更是很厉害的政治家,他理应是法家的代表人物。但是孔子对于子产非常敬重,
孔子说
子谓子产,有君子之道四焉。
子产曾经留下一句名言
苟利社稷,死生以之
也就是林则徐所说的,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话说回来,韩起在同年四月份,启程要回国了。
郑国六卿给韩起践行。
韩起说:不如各位赋诗一首,我也好了解郑国的意图。
婴齐(子皮的儿子)说: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这很明显是一首情诗,表示一对男女,在田间小路上,不期而遇,内心禁不住地喜悦。
也是金庸《天龙八部》木婉清的名字由来。
韩起说:孺子好啊,我有希望了。
这里的孺子不是说,婴齐年龄小,而是因为他在服丧期间。
子产赋诗
羔裘如濡,洵直且侯。彼其之子,舍命不渝。
羔裘豹饰,孔武有力。彼其之子,邦之司直。
羔裘晏兮,三英粲兮。彼其之子,邦之彦兮。
赞扬君子高洁的品质和出色的能力。用来比喻韩起。
韩起说:哎呀,我当不起啊。
子大叔赋诗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
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岂无他士。狂童之狂也且。
这首诗的意思很有意思。
是一个女子说:如果你喜欢我,赶紧提起衣襟渡河来。如果不喜欢,难道我就没有别的男子吗?你这傻小子,真是一个大笨蛋。
这是《诗经》一个特色,就是含蓄和开放并重。一首爱情诗,表面看起来是对爱情的赞扬,后面可能蕴藏着就是对政治的讽刺。
关键,韩起的回答更有意思,他说:有我在这里,你怎么回去侍奉别人呢?
子大叔拜谢,韩起说:这首诗太好了,如果不警惕女人会投入其他人怀抱,男人会对女人那么上心吗?
意思大家都是懂得。
接着,子游赋诗《风雨》、子旗赋诗《有女同车》、子柳赋诗《萚兮》
都是情诗。
韩起说:郑国看来要强盛了,大夫代表国家来赞扬我,还都是用郑国的诗歌,表达了友好的愿望。郑伯有你们辅佐,还惧怕什么呢?
上述的诗歌大多出自《诗经 郑风》,郑风的诗歌大多是爱情诗,也就是靡靡之音了。
于是,韩起把晋国的名马送给他们。赋诗《我将》
我将我享,维羊维牛,维天其右之。仪式刑文王之典,日靖四方。伊嘏文王,既右飨之。我其夙夜,畏天之威,于时保之。
表示,我将维护四方,不敢懈怠。
子产拜谢,五位卿共同拜谢,说:您安定动乱,怎么敢不拜谢呢?
韩起私下,拜见子产,对他说:您命令我舍弃那个玉环,如果不听您的话,险些犯下大错。这是那个玉环和名马,我怎么敢不借此薄礼来感谢你呢?
2、内政
公元前526年,韩起刚刚启程离开郑国。郑国又出事了,出什么事情呢?
中原地区大旱,旱灾十分严重。
鲁国举行大雩,就是举行最高等级的求雨仪式。可想而知,此次大旱非常严重。
郑国这边也是深受其害。
我们常常讲天灾人祸,实际上从人类文明化以后,大多只有人祸而无天灾。
比如说一场大地震,看起来是天灾,实际上是人祸。如果建筑物不是钢筋混凝土会造成很大的次生灾难吗?
其次,就是人口问题。人类文明化的过程,造成了人口暴涨,使得一场灾难下来,大量人口死亡。
这里绝无谴责文明化,恰恰是人类身不由己必然进入文明社会。
只不过还是老子那句话,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虽然老子的话,不如孔子所说的含情脉脉,但是说的都是大实话。
其次,灾难在人类历史上,特别是中国历史上,扮演很大的角色。
比如,中国第一个王朝夏朝,传说就是大禹治水,划定九州,聚合民力。这样才形成了一个领导核心。
所以有人认为,灾难使得中国有了一个统一的向心力。
虽然用一个结论统摄所有观点有失偏颇,但是这个观点还是有道理的。人类的政治、经济、文化,并非是这三者,有一方占有绝对的主导权。而是三者的整合程度,直接受到人类生存结构的影响。
比如,为什么孔子会提出仁爱?其实我们看晋国历史就可以看出来。
晋国最大的祸患,不是在外面。晋国最为害怕的是,楚国?齐国?秦国?
都不是,而是他内部问题。
仁爱,讲究就是人与人的关系,他所阐明的本质,就是声明人与人的和谐。所以东西方哲学,一开篇,他们的目的就不同。
古希腊哲学带有很重的自然主义倾向,一上来,就探讨宇宙是什么?
东方哲学,包括印度哲学,上来首先追问人生是什么?佛陀所建构的整个理论体系,不是为了追究宇宙的真相,而是追问怎么灭掉苦?
老子的玄而又玄的道,也不是为了追问宇宙是什么?而是问,“德”是如何展开的。
扯远了,我们说回来。
郑国大旱,子产就派屠击、祝款、竪柎,祭祀桑山。
结果这哥三到了山上,把山上的树砍了一大半。做成祭台。
搞了半天,没有一滴雨下来。
子产听说了以后,大怒说:叫你到山林里求雨,就是要种植山林,涵养水汽,那么倒好,把树都砍了,罪过实在太大了。
于是剥夺了他们的官爵和封邑。
好不容易熬得第二年,心想这旱灾要稍微缓解一点吧。
没想到,第二年,夏季六月初一,日食。
冬季,有彗星扫过大火星。
大火星,就是流火。《诗经》有言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实际上指的是,心宿二。是天蝎座α最亮的恒星。一般发生在夏季,所以才说七月流火。
这颗星在中国历史是有特殊含义的,秦始皇在位时期,曾经出现过“荧惑守心”,就是指这颗心和火星。那个时候,天空红光异彩。
但是这代表,不是君王要死,就是国家要亡国。反正没有好兆头。
所以公元前525年,中原各国,就看了这么一出“陪你去看流星雨”。
所以各国十分惊恐。前一年是旱灾,今年不仅有日食,还有彗星。
所以鲁国大夫申须夜观天象,说:彗星是用来除旧布新的,现在被大火星遮住。大火星再次出来的时候,必然有灾难。
一旁的大夫梓慎迎合道:去年我就看见他了,现在彗星和大火星出现更为明亮。看来,宋国、卫国、陈国、郑国会发生火灾吧。
与此同时,郑国的裨灶也预测到了。
这人,预测能力超准,几乎他预测的,就没有错的。关键他预测的根据,就是天象。
什么都能扯到天象上去。
这回他跟子产说:我预测,郑国会发生大火灾,非常可怕。但是没关系,有我在。只要您把
玉杓拿出了祭祀,就可以确保郑国躲过此劫。
子产听了,不做声,不愿意给。
过了几天,大夫里析就来找子产,说:您听说天象一事吗?
子产说:听说了,据传言会发生大火灾。
里析说:您不相信。我年迈,或许看不到那天了。但是我觉得,会发生大灾难,百姓震动,国家差不多会灭亡,不如迁都如何?
子产说:迁都?这也不是我一人可以做主的啊。
公元前524年,也就是那次大火星出世的第二年。
夏季五月,大火星再次出世。
五月初七,刮大风。
鲁国大夫梓慎说道:看来,无法避免了。这是春风,是火灾的前兆。七天之后,必然发生火灾。
初九,风继续吹,风势进一步加大。
十四日,也就是大夫梓慎预测的七天之后,风势非常之大。
同一时间,宋国、卫国、陈国、郑国,发生了百年一遇的大火灾。
梓慎登高望远,说:看来我的预测没有错。宋国、卫国、陈国、郑国同时发生大火灾了。
几天之后,四国都来对各国宣告了本国发生火灾一事。
这场火灾大到什么程度呢?
郑国人哭了三天三夜,国都内一片混乱,基本的商贸行为全部停止。
特别有意思,郑国的裨灶对子产说:我曾经跟你说过,郑国会发生火灾。结果您不听,致有今日之祸。如果不采用我的意见,郑国又要发生火灾了。
郑国人此时已经六神无主,纷纷要求听从他的话。
但是子产坚决不肯。
子大叔就问:宝物是保护百姓,现在如果再次发生火灾,国将不国,还谈什么保护不保护?你爱惜什么呢?
子产说:天道悠远,人道切近。天道不能涉及人道,人道不能知晓天道。裨灶懂什么啊。不过是话多了,蒙了几次对罢了。
其实这句话包含很多信息点
1、这个时候,国家六神无主。安定人心是主要的,如果最高层都听信裨灶,可能会引发其他问题。
2、人道真的不能知晓天道吗?我们看到古代有很多预测学,难道就真的不对。
答案是,不是不对。也不是对。
为什么呢?什么是预测学,实际上从他的原始含义看,人类一切学问都是预测学。
罗素曾经提出一个火鸡悖论
在火鸡饲养场里,有一只火鸡发现,第一天上午9点钟主人给它喂食。然而作为一个卓越的归纳主义者,它并不马上作出结论。它一直等到已收集了有关上午9点给它喂食这一经验事实的大量观察;而且,它是在多种情况下进行这些观察的:雨天和晴天,热天和冷天,星期三和星期四……它每天都在自己的记录表中加进新的观察陈述。最后,它的归纳主义良心感到满意,它进行归纳推理,得出了下面的结论:“主人总是在上午9点钟给我喂食。”可是,事情并不像它所想像的那样简单和乐观。在圣诞节前夕,当主人没有给它喂食,而是把它宰杀的时候,它通过归纳概括而得到的结论终于被无情地推翻了。大概火鸡临终前也会因此而感到深深遗憾。
这个故事,还有黑天鹅版本。
他指的是,人类几乎所有知识,从根基上看都是不稳定的。人类的知识逻辑,大致分成三类
1、归纳法。比如上述的火鸡问题。火鸡从不完全的归纳中,得出一条普遍的结论,这个结论很明显是不稳定。
2、演绎法。比如苏格拉底三段论
凡是人都要死
苏格拉底是人
故,苏格拉底会死。
但是第一条的”凡是......“,实际上是从归纳法得出来。还是人类看到,这个人会死,那个人会死,最后得出的一条结论。同样是不完全的,根基也是不稳定的。
3、纯抽象探讨问题
比如探讨世界是”唯物“还是”唯心“,这些总该是正确的。
不对,这些不知道是正确还是错误的。
为什么呢?实际上探讨唯物主义也好,探讨唯心主义也好,都是武断地试先假定一个命题正确,进一步推理的。
换言之,前提本身就不牢固。
比如,我先假定这个世界就是唯物的,也就是在我精神之外有客观物质存在,然后开始推理,几乎我能找出的所有证据都能佐证,我的结论。
但是我先假定世界就是唯心,也就是,人类无法认识到事物的本体。只能认识到感觉的集合。
同样所有的证据,都能佐证我的结论。
说明人类的知识从根基上看,就是有问题的。正如大乘佛教创始人,龙树说,如果眼睛不能看见自己,凭什么他能看见其他事物。
虽然看上去荒谬,但是解释了知识的终极无效性。
话说回来,那么预测学和科学是什么关系?从本质看来,没有区别。只不过两者拥有的信息量是不同的。
比如,我是一个古代的预测家,我看到一个村子里,小孩的命运,然后自发地寻找为什么人的命运是不同的呢?于是得出了一套结论,比如八字。因为当时村子里没有多少人,可以暂时维护八字系统的存在。
但是如今,信息量徒增,使得整个八字体系全部破碎。一秒钟能生出大量的孩子,怎么可能孩子的命运都是一样的?
这样一来,如果为了维护八字系统的存在,必须在八字上,添加大量的变量,比如称骨,天气等等综合考虑。当你的变量越来越多,使得原有预测的成本越来越高,人们不得不抛弃这个预测系统。
也就是有人说,就算你理论多么严密,如果事实摆在你面前,你的理论一点用都没有。因为那个事实,如果不能被我理论所统摄,那么事实就是新的信息量,就可以使得整个理论破碎。
比如,托勒密弄出一套地心说,用数学反复证明。但是如果有人有望远镜,一看,太阳系中是以太阳为中心。那你的整套理论立马破碎。
那么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明白子产的话的意思。不能简单地理解,子产是个唯物主义者。
而是子产那个时代,已经有大量的信息量,已经突破了原有理论的束缚,使得原有的天象理论,开始瓦解。
所以我们就明白了,所有的预测学,不是对,也不是不对。如果在原有基础上,添加大量变量,是可以保证正确率,但是也使得预测成本过于庞杂。人类就会寻找更为简便的预测模型,比如科学。
但是如果科学预测成本越来越虚无缥缈(比如提出弦理论、高维时空理论),导致其成本越来越高。人类就会毫不留情地抛弃科学,提出新的理论。这就是后科学时代。因为所有的科学理论,必须能够验证。如果验证成本多大,是不符合人类的认识模式。
也可以理解,人类所谓的聪明,不在于智商,而在于信息量。所以孙子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这就是增加信息量的作用。但是不是说孙子说这句话就是真理,恰恰相反,这无形中也提高了预测的成本。
话说回来,子产还得处理后面的事情。他在火灾发生以后,做了一系列工作。
1、因为当时有晋国的公使在郑国,为了避免国际争端,先把这帮人送回国内。
2、让客居郑国的外国人,新来的一律回去,也不允许国外有人来郑国。长久居住郑国的人,不能踏出宾馆一步。
3、派人巡视祭祀的宗庙,把占卜的大龟,迁到安全的地方。接着把宗庙中的藏神主的石匣,迁到周王的宗庙。然后祭祀先君,报告这件事情。
4、发布一号戒备,各级官员恪守岗位,然后派人戒备宫廷。然后迁出原来先君的宫女,安置到安全地方。
5、司马、司寇有条不紊地救火。派人约束军队,不能趁火打劫。军队进城,维持秩序。
6、清楚地面,搭建祭坛。祭祀水、火二神。
7、向受灾的百姓,减免赋税,给他们建造房屋的材料。
8、向各国发布火灾的情况。
可以说,能在如此危机的时候,有如此的举动,非常难道。
而相对而言,宋国、卫国皆效仿郑国所为。而许国和陈国,就放任不管。当时人就知道,看来许国和陈国会很快灭亡了。
但是郑国相当于戒严了。子大叔就很惶恐。
说:你搞得这些举动,好像要打仗一样,不怕晋国来讨伐吗?
子产说:现在是非常时期,就应该用非常手段。疏散晋国人,是免得以后被晋国抓住口实。而戒严,是为了怕有人浑水摸鱼,有什么不对吗?
正如子大叔所言,没隔多久,晋国派人责问郑国。
说:贵国发生火灾,晋国非常震惊,并且感到不安。贵国的灾难,就是寡君的灾难。为此,晋国派遣大量人来打探消息。现在郑国搞出一副战时的样子,恐怕有其他意思吧。我们只能以此询问您。
子产说:非常感谢贵国对郑国的忧虑。正如您所说,郑国有如此灾难,是君王的忧虑。敝邑的政事不正常,是我这个执政的责任。为此上天降下来灾难,以此警醒我们。可是如今的局面,为了防止邪恶之人乘机打敝邑的主意,再次对我们不利,以加重晋君的忧虑,只能行此下策。如果郑国能够保全,一些小误会还是可以解释清楚的。但是如果郑国因为此次灾难而灭亡,恐怕君王为我们忧虑也没有用了。既然郑国已经侍奉了贵国,难道还有二心吗?
晋国受到子产的回复,觉得有理,也不再多问。
七月,子产为了振奋郑国,大修土地神庙。祭祀四方之神,去除灾难。然后精选士兵进行阅兵。
阅兵的时候,军队行进,正好要经过子大叔的宗庙。这个宗庙和子大叔的家,中间的路非常狭窄。于是子产下令,希望三天之内,把宗庙拆掉。
拆宗庙,你别说在春秋时期,就是在现代,一些宗法气氛浓厚的村庄,能为这件事情打起来。
但是子产下令了,子大叔也不能违抗。怎么办呢?
子大叔下令,叫拆迁队拿着工具,假模假样地工作。
吩咐说:如果子产不来巡查,你们就这样装着。如果子产巡查,你们再动手。
三天之内,这个拆迁队,就这样磨洋工。
一直到了三天之后,子产上朝,看到宗庙好好的。大怒,于是拆迁队开始向南毁庙。
因为南方是宗庙,北方是子大叔的家。
子产突然想到了什么,说:你们向北拆。
也就是不拆南方的宗庙了。
所以,为什么子产被孔子极力称赞,就是能够实行宽、猛相结合的政策。
有人感叹子产,说子产有管仲之才,却无管仲之国。如果子产不是生活在郑国,不是活在这个时代,很有可能就是另一个管仲。
可能大部分的人,都知道管仲,可未必有人知道子产。
但是从其他方面看,子产生活的时代,也是浓墨重彩的时代。在这个时代有孔子、老子(当然老子是不是和孔子在同一个时代是有争议的)、晏子等一大批思想家、政治家。
过了一年,公元前523年,郑国大夫驷偃死了。
这样一来继承人问题摆在眼前。这个本身是驷家自己的事情。
驷偃有个儿子,驷丝,是嫡长子。
当然我们知道,驷家并不想他即位,希望由驷乞(驷偃的弟弟)继承卿位。
那这样一来,子产就被拉入这个继承人之争中。因为这属于破坏了宗法制。
必须获得子产的支持,才有可能即位。
子产不表态,因为他觉得,你破坏宗法,本身就是错,这是公。
并且,子产本来很讨厌驷乞的为人,这是私。
所以就不说话,这样一来,这种不确定的状态,是最难受的。
所以驷家人,就很惶恐。
那么原来的驷丝,他也不能束手待毙。他的母亲原来是晋国人。那么这样一来,晋国就插手这件事情。
他们把这件事情,告知了晋国的亲戚。
于是这一年,晋国派来使节,拿着财礼,质问立驷乞的原因。
驷家,非常惶恐。因为本来就不占礼,本来人家就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你在下面搞鬼。
于是驷乞就想逃跑。
子产拦住了他。然后驷乞就要求,占个卜总可以吧。结果被子产直接回绝。
于是郑国的大夫,搞了一个座谈会,商讨怎么对付晋国来使。
争争争,争了半天,没有一个结果。
子产看到这帮人争的脸红脖子粗,没辙,直接就跑到宾馆,就向晋国人解释。
说:天不佑郑国,大夫一个个死去,不久之前先大夫阎去世了。他的儿子年幼,他们的几个父兄,怕驷家断绝宗主,所以擅自立了年长的驷乞为继承人。
但是这件事情,寡君和他的几位大夫说:或许是上天搅乱了制度,我能怎么办呢?
大夫询问,应该怎么办?寡君不支持他们,也不敢支持他们。
平丘之盟,晋君曾经重温了过往的盟约。说,各国友好互助,不干涉其他的国家的内政。
现在,寡君的几个臣下去世,几个如果粗暴地干涉他们的继承人,恐怕不妥。这莫不是把我们郑国当成晋国治下小小的县城了吗?
这段话入情入理,首先表面态度,表示郑定公和我本人都是不支持他们破坏宗法的。
其次,用会盟,压住晋国,不能干涉郑国内政。
于是晋国人对于这件事情,就不再过问了。
同年,冬天。郑国发生水灾。
然后门外有两条龙在争斗。这好像是郑国第二次出现这么奇怪的事情。
大家都觉得,肯定是这两条龙导致水灾。
于是,纷纷要求,祭祀,保护平安。
子产不答应,他说: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争斗,龙不插手。龙争斗,我们为什么要插手呢?龙一直待在洧水,难道祭祀一下,他就会离开吗?既然我们对龙没有什么要求,龙也不会对我们有什么要求的。
公元前522年,一代政治家,子产逝世。
子产不愧于政治家的称号,从某种程度来看,可以代表一个时代的开启,一个时代的终结。
什么时代终结了?春秋时代终结了。
为什么这么说?春秋时代和战国时代本身没有必要划分。并不是说春秋和战国就截然不同。
但是春秋和战国有很大的分别在于。
春秋时代相对于战国时代,社会更为稳定,治理社会的成本更低。所以这个时代会诞生儒家思想和道家思想。
而战国时代更为动荡,为了维护社会的稳定,不得不采用极为残酷的法家思想,一切为了战争。从战争开始,以战争结束。
而子产,是承上启下的人物,他兼有法家思想和儒家思想,宽严相全,使得郑国在如此动荡时代能够做到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声公五年,郑相子产卒,郑人皆哭泣,悲之如亡亲戚。子产者,郑成公少子也。为人仁爱人,事君忠厚。孔子尝过郑,与子产如兄弟云。及闻子产死,孔子为泣曰:“古之遗爱也!”
我们想想当年子产推行新政,百姓的看法。恨不得杀死子产,食其肉。到了子产死后,如同自己父母死了一样。
为什么?就是百姓真正得到了实惠。
从某种程度看,儒家思想下的贤臣是谁?就是子产。
孔子评价他为”古之遗爱也“。一语中的,只有在那个时代才有如此的人。
再看看商鞅的评价,跟子产根本没有比。
这是商鞅的悲剧,也是那个时代的悲剧。很多人因为秦始皇统一六国,对于商君之法极为推崇,但是商鞅的一切手段只是维护君王的专制统治。
法家思想最基本的一条”利出一孔“,就是斩断一切职业,为了战争,为了农战,都去当兵,当农民。这种思想,还有人会喜欢吗?虽然,利出一孔的思想是管仲独创,但是真正实验的人就是商君。
很多人喜欢商鞅,完全是出于百年屈辱的一种反弹。崇尚帝国、崇尚专制,认为只有这样才能重新恢复强盛的状态。甚至贬斥儒家,认为儒家思想是造成中国衰弱的原因。当然这个原因极为复杂,不能一句话两句话。但是简单化一地贬斥儒家,崇尚法家是有问题。
所以屈辱要刺醒一个民族,这个民族是有希望的。如果屈辱只是刺痛这个民族,必然导致民族主义,国家主义盛行,这个时候,商君幽魂不灭啊。
但是忘了当年商鞅说的一句话了,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其中内涵在于时代改变,不可能政策一成不变。
而法家三大核心,法、术、势,只是君王北面之术罢了。
说回到子产。子产病重,招来子大叔。
对子大叔说:我死后,必然是你执政。只有有德行,有能力的人,可以用宽大来使得民众服从,但是这是极难做到的。莫不如用严厉来管理民众。
人们看到火,就觉得害怕,所以不能靠近火。而看到水,就觉得柔弱,所以很多人跳下去,使得他们淹死。
子产死后,子大叔执政。子大叔不忍心严厉。
于是以宽和的态度施政,结果大量的盗贼出来。
子大叔说:后悔,不听子产的话。
于是改用严厉的治理方式,杀一儆百,盗贼才收敛。
孔子评价说:说的话啊,如果施政过于宽容,就会使得民主懈怠。懈怠就要用严厉加以纠正。严厉民众,就会使得民众受到伤害。此时就要用宽容来调和。
所以《诗经》说:
民亦劳止,汔可小康,惠此中国,以绥四方
不要听从狡诈的话,以便小心提防恶人。应当制止掠夺残暴的人,他们从来不怕法度。这是用严厉来纠正。安抚近邻,安定国王。这是用和睦使得国家平静。不刚猛不柔弱,施行温和的政策,这是和谐的顶点。
很可惜,《史记》没有给子产专门作传,实在是个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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