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儿爸说是去新疆摘棉花挣大钱去了,一走整整一年。
那年狗儿七岁。
狗儿爸是老实巴交的山里娃,不是春天挑粪施肥,就是秋天一担一担担谷背豆。黑黄色的脸颊一滴一滴淌过亦步亦趋绵延羊肠崖畔。
狗儿爸刚走那些时日,狗儿特别想念狗儿爸声如宏钟爽朗的笑声,仿佛狗儿爸粗糙龟裂的手掌一遍遍犁耙般划过,烟草淡淡的鼻息掠过狗儿饱满的额直钻心肺,狗儿往往伸了杨树叶的手握了去,爸爸尖锐胡茬针扎似的又缩脖际,狗儿爸笑呵呵闻闻狗儿独特的香气……
后来就不知道为什么狗儿想起狗儿爸就会流泪。先前还能任思念藏在心里独自抽泣,睡着了长长抽搐的叹息声狗儿妈摩挲眉宇缓缓沉去……
狗儿也想不起来他从什么时候开始把那份只属于自己的柔软嚎啕旷野。大概是思念的太久了,久的像老老祖奶奶月下瘪着嘴讲很久很久以前一个古老的童话那样荒漠混沌、悠久古远……
大约半年光景,狗儿大概忘了狗儿爸。一放学扔了书包叠宝打卡捣瓦片,扮八路打鬼子……狗儿家街外是一片空旷的大场地,常常聚拢了孩子们玩耍。有上了初中的大哥哥打篮球,比狗儿高年级的女孩子们丢沙包、跳大绳,追随狗儿舞棍弄棒的是一群掉了门牙裤子都提不利索的小屁孩,成群呼邀奔蹿,麻雀样儿藏了东头躲西边……
最浪荡有趣的是盛夏午后。狗儿妈锄一早上田吃罢饭倚了铺盖卷睡觉,狗儿猫腰起身蹑手蹑脚溜出门,率军横扫果林瓜田。一次听说崖畔有木瓜,拎了打枣竿敲不着,搬土坷垃捣不中,狗儿想从半坡溜须下崖,撑竿的手够了够,狗儿脚下那方土须臾裂陷似乎明了狗儿心念,尘土跋扈,狗儿不偏不倚架在木瓜枝上。正午的阳光毒辣辣炙烤,蝉鸣噪耳,喜鹊呱喳喳责备几声又扑棱棱飞走了,狗儿豆大的汗珠流入眼,刺得眼珠子火烧火燎。
碧青的木瓜脑袋似的挤在枝头,狗儿抻抻手依旧探不到。墙缝里探头探脑钻出一只褐色巨蝎,扭扭屁股翘了钩箭穿般朝狗儿奔来,狗儿一个冷颤掉了下去。
狗儿只觉得腿像折了。身旁的木瓜缀绿叶糙了尘埃像奖励狗儿的勇敢似的灰头藏脸。
“木瓜!”狗儿开心极了。捡了捡竟然有七个。揣裤兜两个,衣兜两个,怀里搂了三个。绕了无人的沟坝找来石块砸开,嘿——白白胖胖的木瓜像西红柿的夹层,抠了剥皮,脆甜脆甜。
狗儿给妈妈剥了满满一碗,下午又去上学了。睡梦中的狗儿惊得直打颤,狗儿妈夜半搭了头巾,围裙裹了枣子和狗儿中午拽得稀巴烂的汗衫,手拿新笤帚一路抡喊回来……
秋霜铺地的暮色,狗儿一脚踹开双木门,狗儿爸像突然长出来似的坐炕头,狗儿心里咯噔一怔,满头凌乱的寸发顿时刺猬般直立……狗儿只觉手心发凉,恨不得地上裂开一条深不见底的缝顷刻消逝,抑或变成一缕无色细光从此蒸融这个世界……
“不认识啦?”狗儿妈推搡狗儿,“看看是谁?”
狗儿埋头拽住狗儿妈后衣襟寸步不离。晚饭是狗儿最爱吃的肉丸子汤面,狗儿像机械碎干海绵嚼不出任何滋味。素日里狗儿总要先筷子撺四五个肉丸子,歪头拉甩撕咬,再狗样儿伸长舌头嗅嗅,朝狗儿妈汪汪汪才叼了筷子哧溜哧溜吃头碗。舀第二碗时呼啦起身,掀锅盖吧嗒一声扣锅台上,不管有没有柴茬儿碳沫儿又哐当盖拢来,调一勺辣椒油,啊!喷香极了!180度仰头喝罢汤扯袖口擦嘴,顺势又擦把鼻涕。
“狗儿。”狗儿爸像天使从密不见天的森林隐处传来轻微呼唤……不似记忆中那么爽朗宏亮,“上炕来睡觉。”
狗儿嗫嚅半日,抠抠头,吮吮鼻,低头倚炕堎沿。狗儿妈铺铺盖,狗儿蔫不拉几胡乱脱了衣服闭眼。窗外的月光亮如白昼,狗儿爸像捋绸缎一样顺抚狗儿壮实的脊背,只是狗儿明显感觉狗儿爸手上的茧更厚了,怯生生有些些刺挠……狗儿纹丝不动,微弱的呼吸着……
“狗儿不怕!”狗儿妈揩拭狗儿额上、鼻侧细密的汗珠,喃喃低语,“狗儿不怕!”
狗儿似乎一下子就睡去了。
那一夜狗儿睡得踏踏实实,好像从来没有那般沉沉睡过。
“我爸爸回来了!”狗儿踏着晨曦火气凛凛跨进教室高喊,“我爸爸回来了!”
说着从书包里滚出骨碌碌一袋,同学们呼啦蜂拥簇笼,原来是大如狗儿小手指的褐紫葡萄干。
“我爸还带回来葡萄罐头和哈密瓜。”狗儿边分发边夸耀,“我爸还挣了许多钱。”
“多少呢?”
“反正像馒头那么一沓。”
“哇……”同学们羡慕的伸手又各自要了一把葡萄干,甜甜离散……
一路春烟漫绿,我新奇两旁浓荫叠嶂,李先生称这是最好的掩护路,瞬间有了吕梁硝烟弥漫的历史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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