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
晨
柳文月醒来的时候伸出右手往床边抓了抓,手指触到那个温凉的方块时,如同每晚从手中滑落温凉告别了那一天,这一天就开始了。那天她打电话请求李木瑶每晚临睡的时候给她发一个消息,这样她早上起来的时候看着手机才不会觉得那么的孤独。她点开昨晚李木瑶发来的消息,是韩德尔的《巴沙加牙舞曲》,她回了个笑脸和拥抱,用手点了那个小小的三角,人还是软耷耷地落在那儿。音乐的旋律像轻盈的拥抱和吻,小心翼翼地拂遍她的全身,抚触之处如同抽筋剔骨,她整个人愈发地饧了下来,想把这首歌分享给他听,脑海里浮现了他抱着她时的笑脸。
她翻过身,整个人蜷缩起来,搭在床帮上的右手用力地攥了一下,左胸压在左胳膊上,又软又硬,身体上有轻微的触觉像一层薄纱来回摩挲着光洁的肌肤。“此时的他应该起了吧!”心里忽而有些难过。两个月互不相关的日子过去了,他的面目在脑海里一时模糊起来,像第一次送东西给她时被他慌慌张张弄坏了样子的小蛋糕,而那天在楼下他提出分手时候的语气表情一把抓去,却是那么的粗糙有力,细摊开来,是已经粉碎的甜美的记忆。
她的心一揪,他可恶起来。“一个长相还行、有点学问,可是一事无成的平庸男子罢了!”
咕噜噜,她的肚子响了起来。他端着煮好的粥过来了,还有煎好的牛肉芹菜馅的饺子。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转个身,手落空了。
她忽然想起《春尽江南》里的李秀蓉,心里又多了一些希望。也许一年零六个月后自己也会在某个商场碰到他,然后一个月后两人结婚。“哪怕后来的生活一地鸡毛也行啊!现在距那时才两个月,还有很多时间呢!”可是那个晚上的情形又浮现在脑海里,她觉得那是两人关系破裂的伏笔。
那天他刚从家里回来,她新换了一条裙子,口红,鞋还有香水,包里的红玫瑰这次换成了白的。她等待着他的问询,像以前一样,然后她再一一说给他听。他什么都没问,领着她到了学校里的那家宾馆,已经满了,又到外面找了几家,还是满的,两人又走了很远的一段路,才找到一家有房间的,那时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了。两人靠在床上随便说了几句,他的情绪不是很高,一会儿,他过来亲吻她。
“睡吧,不做了,我觉得你有些勉强。”
她像是梦中忽然跌落一样,空虚和沉重感一点一点加深。他解释说路途有点疲惫,屋里又有点凉,她的心里好过了一些。一会儿屋里热起来了,两人一起洗了澡,他和她做了,可是做完之后他就一个人转过去了,然后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聊着天,她一点没有多想,随后他们无意聊到了一些别人的一些不合适的感情,她点头说不合适就应该早一点分手。
事情过去有一些时间之后她才反应过来那晚的聊天,“也许是他有意地引导我”后来和李木瑶倾诉,不过她并没有把他往坏了说。
“一段爱情修成正果实在太难,这次提出分手的是他,把道德的有利位置让给了你,你也不要太过抱怨。爱情就是个试错的过程,你不要谈一场恋爱就感觉要一生一世,天荒地老,古往今来,这样的爱情太少太少了。如果这段感情继续下去,你碰到了一个更合适的人,你能保证你就不会跟他分手?”
“我能。”
“回答的这么快,你自己相信么?”
她没有说话。
“你说谈恋爱怎么这么难呢?怎么就不能像你跟我曾经提过的那什么‘一生一代一双人’呢?”
“那只是一个美好的念想,元稹写‘曾经沧海难为水’还不是半个月后就又找了一个。”
“渣男。”
“这个怎么说呢!张爱玲有一篇《气短情长》,里面讲到一个男人当众打女人,有人就去劝,那女的就不让别人管,对那男人说,‘我就要你回家,你回家呀,你回家打我吧。’”
“这女人真可悲,那男人真可恶。”
“你也不要这样想,现在女的出轨的也不在少数!不过有一点确实是有些可悲的,就是女人出轨很难得到男人的原谅,而男人出轨了,多数女人还是会像那个叫他回家去打她的女人一样。”
“我就不会。”
“你也不要把话都说死,不过我这是往大了说,在人性上,我们都是软弱的。而你和他不一样,我也接触过几次李煜燊,觉得他倒不会是个渣男,可能太爱自由了些,事业心也不是很强,也许有什么难言之隐也不好说。”
她又沉默了,这最后的几句,她也没太听明白。
她翻了个身,平躺着看着天花板,双手插进头发里,十个指头勾起,用力按揉,身体活了起来。
像翻书用力过猛而把某一页掀飞一样,她一扬手把窗帘甩开老远,可是今天并没有像往日那样,银白的阳光蜂拥而入,然后整个屋子透亮起来,原来是个落雨的天气。窗下,一个中年妇女正提着一些刚买的蔬菜回来,右手撑着一个有些泛旧的花雨伞,那臃肿的体态叫她既好奇又排斥。她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腰,滑下去,又滑上来托了托胸,脸上堆积的情绪被笑容撑开了。
她看到她贴身的裤子把腿的线条完美地展示出来,臀部紧俏,上身的衬衫袖口环松,领口半敞,鬓发散垂,颇有几眼风流。她闭上眼,睁开,又看到一身松松垮垮的睡衣,整个身子在睡衣里空空落落,平平坦坦的,不过远看不觉,仔细看来也娇怜玲珑,憔悴有声,亦带着许多滋味。此时镜中的自己,牙膏的泡沫正在嘴角堆积,牙刷的震动声让她觉得那两种自己刚刚想过的样子都有些无所谓。她有些懒懒的,一只手扶在了洗漱池上,发觉自己很好看让她的心情又好了些。
早饭她只吃了一个火龙果,两片原麦吐司,把吃剩的残余倒进垃圾桶里之后她忽然觉得有些无聊。翻开手机,没有什么想看的,拿起那本书,也读不进去几句,电影电视剧都有些无心情。刚刚那些很好的情绪只一会儿就全没了。她看了看和那个还在追求自己的男生的聊天记录,又翻了翻他的朋友圈,最初的起意又黯淡了下来,于是翻出那本日记本,散散地摔在茶几上摊开,看起了李木瑶分享来的自己抄下的机警的句子来。
“负心,不奇,奇的是负心之前的一片真心。”
她冷笑了一声,可是立刻心里又生出了难受,曾经的岁月里他的种种好处又像夏日傍晚的凉风习习吹来,燥郁烦闷一时都哗哗啦啦像秋叶一样纷纷洒落,爱怜如春水般汩汩涌着。
“恋爱,亦三种境界耳。少年出乎好奇,青年在于审美,中年归向求知。”
“可是我觉得自己挺好看的。”
她又想起刚刚洗漱时候的自己,还是觉得自己挺好的。
“整天面对着一样的美,疲劳了吗?”
“她贱,他犯贱。”
这个好,把“她”和“他”调换一下位置。她得意洋洋地找了一张好看的自拍,附上了改过后的这一句,然后发了个朋友圈。
“爱情是一种天分,这种天分在今天已经失传。”
“爱才是生命,然后生命才能爱。”
到看到那句“信知贤德是欲乐潮平后的真挚絮语”又想着那个晚上的事,觉得意思已经所剩无几了。一面是没好意,一面她到底是个俗人,清坚决绝,她是做不到的,心中又添了些烦乱,决定出去。
走在路上又想起这句,“谁有一颗心,心里有爱,就被弄得半死不活”。她想这都是木瑶给害的。自从自己遭遇那件事以来,她的安慰就是拿书来,分享一些话,分享音乐,电影,见面聊天,吃饭,逛街,找给她书看…。一个人失恋之后,这些琐碎的事情确实可以帮忙打发一个人寂寂无聊的时光,可是最寂寥的时光却常常是在琐事过去的睡前醒后。那些事情就像是浮在生活表面的杨花柳絮,落下来就不成样子。这些天在记忆里一旦回忆起来,也总是沉沉的,模模糊糊,像是小时候生病的那段时光,不知不觉许多日子过去,想起来,却只是没几日的烦乱虚弱和索然无味。
在地铁上,无聊地翻看朋友圈,那个“发现”的圆圈上悬浮着红色的32,她想起和从前相比,现在是差了太多,心中有些失落。确实像李木瑶说的那样,生活是在不断地发生着断裂的,每一段生活就像一个漂浮的孤岛,偶尔会碰撞一下,不过也只是提醒和从前不再相连。和以前已经不同,她已经不再是那个众人捧着的月了。
“这几年最好的时光都给了他,可他一句话,就和我断了联系。”
她的眼眶又红了,晃了晃头发,抬头看了看车厢顶端那一无所有的白板,心中却又好了些许。她选择了几条想回的的回了,随后又刷了刷QQ,可是基本上没有了动态。又翻翻知乎和微博,页面刚点开就滑掉了。把手机揣进口袋,扫了一眼车厢,觉得每个人都没精打采着。她想起了《釜山行》,“要是这里出现了丧尸会怎样呢?”她又想起他了,他曾是她的依傍。
“要是出现重庆轻轨上的咬人事件呢?”
她有些恐慌,匆匆走出了地铁,眼前的世界在眼里铺展着庸庸碌碌的灰白,周围都寂寂无声,眼前所见像是摊在面前的一张破旧的报纸,本来想逛街吃东西的欲望一时全没有了,不想再倒回去,就径自走到斜对面去乘回去的地铁。
她扭头往西边看去,乐宾百货几个字还挂在那里,“物比人长久!”下面通向商业街的拐角在这个时间点有些冷清。她想想这里确实也没什么有意思的去处,分手之后每次过来都觉得索然乏味,可是看着周围成双成对的年轻人,又明白了自己所以如此的缘故。
她走到大悦城门口的那块空地上停留了一会儿,那里空空荡荡的,偶尔零星几个人走过。那个圣诞节的夜,这里围的水泄不通。
“唱成都,唱成都!”
她松开他的手,紧步跑到那个流浪乐队的主唱面前,从包里翻出了100块钱放在他面前张着扭扭歪歪的大嘴巴的吉他包里,又紧步跑了回来,双手环住他的左手,整个身子紧紧地贴在他身上。他用那只温暖的手掌过来贴在她有些冰凉的手背上。
“一会儿去西开教堂去怎么样?”
“呃…不想!”
“那你想去哪儿?”
“你去哪儿就去哪儿。”
“这不是第二十二条军规么!”
“什么?”
“你淘气!”
“嘿嘿!”
她赶紧从空地上走开了。路上想起木瑶说的一些话,她决定自己动手做一些事。
她回到楼下不远处的水果市场买了一些水果,又去奶站买了一些酸奶,到吐司店买了一些面包片。快十点的时候自己用酸奶和水果做了一个水果拼盘,留下了一些,发了张图片给木瑶,留给她明天早上到了吃。接下来又拿起了《春尽江南》看了起来。李木瑶建议她看一些文学性强又不是太难的书。
“这一本是写当代生活的,里面用了一些通俗小说的写法,所以看起来还算有意思,尽管你欣赏水平一般,看这个应该没多大问题。”
可是最开始看的时候一头雾水,为什么他离开了秀蓉,一年零六个月又见面,一个月后就结婚了,然后这一段结束后忽然跳转到和这完全无关的叙述,怎么就横空出现了家玉?本来稍转的心情,因为这样的写法,很快还是像往常那样放下了。她翻到最后一页继续看那首读了好几遍也没读懂的诗,每次读到一半还总走神,可隐隐约约觉得挺好。
“祭台上的睡眠起了波浪,
我栖息在刀锋之上,
等待卷刃”。
她抓不住整体的诗情,只能看拆下来的字句。这一句尤其打动她,她仿佛看到那个人快支持不下去的样子,站在锋刃之上,痛苦焦灼。那多么像她自己当初的等待。每天心里怀揣着一个想望,希望手机突然响,或是微信过来他的消息,告诉她当初只是他的一个玩笑,然后她假装着骂他一顿,再痛快地回到他那里去,可是什么都没发生。
那天雨夜,忽然一个陌生的号码添加她,她颤颤惊惊地拿出当初记下的他的微信号,微弱的声音在跳动,一遍过后又回来,终于放弃,明知道那不是他,可是仍揣着无望的希望。她出去了,一个人撑着伞在操场上走了一圈又一圈。她精心打扮了,在庄重和轻佻之间,掌握着绝佳的尺度。她想,要是有人那个时候搭讪她,只要稍微过得去,她就会答应。可是直到最后自己也觉得无聊起来的时候,也没有一个人去搭理她。春雨淅淅沥沥,有些人伞都没有打,轻松自如地在那里散步,有些人充满活力,一圈一圈地跑着昨天前天已经跑过的路程。那一刻,她想像她们一样,可是回首过去的日子,觉得自己太自私,也太幼稚。她接着看下去。
“看着自己一天天衰老,
烟霞褪尽的岁月,
亮出时间的底牌”。
她想着早上看到的镜中的自己,仍然觉得自己是在最美好的年华。不过他想到前一段时间在网上铺天盖地地传播的九零后已经衰老的新闻和段子。那时自己也附和着自嘲了,其实心里是得意。那一帮人有些已经在衰老,可是自己没有。现在再想起,慢慢改变了当时的想法。身边那时一路走来的同学许多已经结婚生子了,还有些联系的一些朋友也都在为即将到来的婚姻操持着。从前谈着恋爱的时候不觉,每天心里就记挂着一个人,彼此频繁地用电话和微信穿越空间的阻隔,偶尔也有朋友之间或是父母闲聊。可是分手之后觉得生活一下空了太多,朋友之间都很忙,微信群里常常一个人发个消息都没有人回,无聊的时候看看朋友圈,几个小时的间隔里,总是找不到动心起意的图文消息。许多熟悉的人都不活跃了,在隔天的朋友圈里,看到有些熟人对熟人的评论还是像前一天那样地躺在那里,没有回应。如果说互联网是年轻一代最活跃的地方,她终于觉得她们这一代确实已经在衰老了。那留给她们后来的是什么呢?她又想起自己还算姣好的身材相貌,取悦自己么,她觉得那些说这些话的人很虚伪。她觉得每个女生都希望自己能有吸引异性的条件,期待着被追求。美貌既然是终究要失去的东西,那么所谓的自我欣赏无非等于浪费,这种说法在她看来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的。那么漂亮的单身男女该怎样度过这个终将成为过去的漂亮时期,她想不明白。
“每一个月圆之夜,我任意拨出一串号码
都能听到招隐寺的一声鹤唳
我说,亲爱的,你在吗?
在或者不在,都像月光一样确凿无疑”
她把书合起来了。此时她不还是想他的,不过似乎又放下了许多。她想起木瑶给她讲述的这本小说的故事情节,觉得无论如何,他们两人之间还是值得相互怀念的。她好像豁然开朗一样,只是这种情绪没有持续多久,她就又陷入另一层的沮丧之中。
她靠在沙发上,心里有些悲哀,想起自己喜欢的阮玲玉、邓丽君、翁美玲在感情上的不幸结局来,对于明天也不抱那么大的憧憬了。她又想起了李木瑶说的现在还记得大概的一些话来,就像青春一定要消逝一样,那美貌也终会被衰败老丑取代,而许多人的青春就是普普通通的,杰出青年总在少数,而靠着色相和才华的那些模特演员也像那些杰出青年一样稀微。至于感情呢,有的人就有机会从青梅竹马一直走到白发苍苍,有的人则一生孑然孤床空窗,有的人又只能勉勉强强得过且过,有的人虽情遇不断,也只是兜兜转转浪费时光,在这两样事情上都是强求不得的。她又觉得很是,沮丧又大半退去,也不知道她是一时地算了还是真的想通了,这时她听到自己的肚子发出了咕咕的响声,近午了。
午
“吃什么呢?”
她想起昨天中午吃的茄汁牛腩便当和两个牛油果,心里忽然有些不舒服。拿起手机,在几个外卖软件上浏览了一遍,一张张图片从眼前溜过去,像走进了餐馆的后厨似的,一阵油腻的味道填满了鼻腔,食欲相似洗洁精淋过过的瓷盘,光滑极了,忽然又想起了木瑶的一些话,就把其中几个删了,到支付宝的时候犹豫了一下,把它留下了。
木瑶说的是对的,她想,如果一个人不是因为太忙,却总是把一日三餐绑定在外卖上,显然是丧失了对生活最基本的热情。
“如果你有时间,不去自己逛一趟菜市场,尝试着花费几小时去做一顿饭,或者是去走一段路,找一个自己中意的餐馆去吃一顿饭,去和人打交道,去沾染烟火气,要是不这样,那你说你在生活,你的生活又是什么呢?是工作之前的一觉睡起日上三杆,刷微博看剧,实在饿了就打开手机翻翻外卖,还是工作之后忙的不明所以,每一个假期又是浑浑噩噩恍恍惚惚地过去?”
“生活就是冷冷清清的风风火火”。
木心和木瑶都是对的,她想到了这些,决定下楼去找一家餐馆吃饭。
天空比早上出去的时候又阴了许多,她折回去拿了把伞。天上的乌云层层叠叠,悄然无声地向下逼近,下面却愈显得亮堂了。两条小猫追逐着从路上跑过,那只跑的快的回头等了那个跑的慢的一会儿,又歘地穿向前了,一个母亲牵着她的孩子不紧不慢地走过去,她的心里轻快极了。
那一年去看海,在海滩上,许多的人在上面玩闹,正是夏日傍晚,天色大变,许多人都望着海尽头滚滚翻腾的乌云,男子的T恤被吹得紧趴在身上,女子在捂差一点被吹掉的帽子,一些人还在相互追逐,许多人都对着海大笑大吼。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对着海大叫,“我请求,雨!I beg,rain,Please!”风越吹越大,人在其中倒没有飘蓬之感,反而越觉得自由。木瑶告诉她那是海子的诗,那时她还没有谈过恋爱,而那样的时光现在回忆起来是还像月上中天的初秋晚被他牵着时吹来的一股清风。
她的脑海里出现了云山之巅葳葳蕤蕤的苍劲青松,幽幽谷底的馥郁芳兰。这些东西很少有人看到,但分明比那些整日目遇手触的花花草草在人的心里占据更重要的地位。也许自己无意的一次走动,能促成另一个托马斯·曼《死在威尼斯》中塔齐奥的灵感来源。
“原来我在木瑶无意的感染下也恍恍惚惚知道了一些东西!”可是她的心里瞬间掠过湿抹布抹过用过的餐桌后的人走茶凉感,“兜兜转转,我竟还是无意地和他靠近着。”
一个新的世界向他敞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她开始感知和见识一些新的人事,从前那个花花世界此时就像是曾经偶然经过的美丽的小镇,它够美,但是不够大。这时她看到了一家板面馆,想起了一些什么,就走进去了。
“这是木瑶提过的那家吧,”吸引木瑶的是它的简单,家常。木瑶曾经说过,“这让我想起家乡”她看见里面只几张素朴的桌子,零星的六七个人,没有服务员,操作间就在后面,自己进去或是站起来往那里瞧一瞧就可以看到那个姐姐做面的过程。面很普通,汤汁还有点咸,额外加的豆腐卷和狮子头却很香。这些东西很便宜,自己已经吃饱了还剩下一些。这一顿午餐前平时只够自己喝一瓶酸奶。看着那个挺漂亮的姐姐,心里先是凉凉的,接着又是暖暖的。
“大哥去哪儿了?”
“她去送外卖了。”
“一个人能招呼过来呢?”
“还好,现在人还不是太多,晚上就忙一些。”
“我看你店面扩大了,怎么不招一个送外卖的。”
“找了一个,他想着自己送可以省一点,就也去了。好多东西他都给做好了,自己还能应付过来。”
她看出跟那个姐姐对话的应该是个常客,话里能看出她老公挺好的,她有些羡慕,心里很想看看她老公长什么样。她觉得那个姐姐有个这样的老公挺幸运的,尽管是从安徽来的天津,但是这样的两个人在哪里不是家呢?
原来这样平淡的生活那个姐姐也能品咂出富丽的滋味,她想起自己从前的生活,觉得是太飘了。以前没有看不起这样的生活,可是觉得自己过来,无论如何忍受不了。
“我觉得我们不合适,以后跟你一起的学者生活的清贫我想想觉得自己真的受不了。”
那只是他们之间一个小小的插曲,他们之间爱乐的管弦并没有因此而停止颤动。
“可是我为什么在那么早的时候对他的未来表示着那样的看法呢?”
木瑶的话又明明白白地过来了。
“公平就是你想想不公平就觉得很公平的事。你在叹息你不能像别人拥有一段长久的感情,其实是你自己太狭隘了。爱情只是一个人一生中的一部分,你有那么好的父母和家庭,你还有好的长相和身材,你每天过着丰裕充分的生活,想买想吃都不必犹豫,你这些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东西,你却还觉得上天对你不够好。那你看看那些又矮又黑又胖的女孩,那些家境很坏的女孩,当你遇见她们的时候你会怎么想,你会觉得上天对她们公平么?如果她们这样想,那么再去看看那些残疾的被病魔纠缠的因为飞来横祸而早夭的,她们又会怎么想?我知道你现在不会认可我的这段话,但我希望你有一天能不像现在这样狭隘。”
她分明还记得她说到这里时忍了一下,面上有些委屈。
“我说句也许有点重的话,你就是生在富裕家庭而父母又没有在其它方面好好引导的那一类女生,那些说明白点就是自私。不过我承认,你比她们好很多,至少你单纯善良,对父母也好。可你的世界太小了,它理当大一些,爱情不是你生活的全部。你的生活有父母,有朋友,有爱人,有陌生人,有享受,有奔波,有幸福,也有心酸,你该知道,生活它是这样的。生活不是腻在你们两人的世界里,欢喜是你们两人的,难过也是你们两人的,那样你遗失的太多了。”
她的心中滴落了些许羞愧,只是很快又流失了。
她付账的时候看了那个姐姐一眼,长得挺美的,是那种生活里圆润活泛的美,她有些羡慕她了。
外面雨哗哗啦啦地下来了,好在没有风,路面很快就积水了,她的鞋也很快就被甩湿了。在她的后面有三个女生,挤在一起,共同撑着一把黑色的大伞,从她们的话语里听出应该还是大一大二的学生。她们在聊着学校最近发生的一些琐细的事情,比如宿舍装空调了,教学楼里的饮用水不收费了,厕所提供免费厕纸了,图书馆的借书快到期手机会提醒了,学校的食堂开始进行菜量和价格管理了…她把脚步放得很慢,仔细听着她们一路的说话,直到在岔路口分了方向才照常走回去。
她踩着已经半湿的鞋,在门口脱了鞋袜换上拖鞋,走进去几步又像是想起什么,退回来又把换下来的鞋袜拿进了洗漱间。她在那里接了一盆热水,在沙发前坐下,随手拿起一本杂志,上面有李木瑶的一首诗歌。
“《藤蔓爬满西墙》
我曾经在清晨夜晚写过无数的情书
对象阙如
我从没有期待过
落笔如雨夜的沙沙声
你是那个刚好没睡的人
我爱过那个人吗
想起来已经事不关己的飘渺起来
就像早上六点窗外鸟鸣的喳喳声
我朦胧着梦后的惆怅和误会
宽衣长衫地走去开门
时间是日渐爬满西墙的矮脚虎
灰白石灰的简单陈设
如今正多了有味的样式
想起来正是十四岁时的桃园十亩
我守在这里
对抗着不知何时的人去楼空
窗前的金叶榆已经凋零
枯枝还如风中散扬的长发
仍然对着碧海天蓝的月上中天
想起你
又赌气似地看了一晚
那时的你太年轻
清白懵懂我已胸满霜声
我追你一周
你躲我五天
早知道无法歆享如我不请自来的平等
又冷冷清清地热起来
我遇到了你总是如此
如果问我的爱
如果答案是一厢情愿的执迷不悟
你走之后的前尘往事
我也不能一笔勾销了故作从容
我是那种
那种你若不留我便走了的人
你是那扇
那扇凭人开关有口无言的门
从来告别只有一次
也只好挥手了心中念念有声
我在清晨夜晚写过无数的情书
对象阙如
我把每一行的专注都涂满空无
要是你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也不会有我这个情徒
我想过时间要是逆流而上
葛藤从西墙脱落
金叶榆重新活过
那月上中天时的碧海天蓝
你不过还是闪避我五宵只理我两天”
脚下的温热自下而上,眼中的温凉由上而下,她在这两种温度的汇聚里,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疑惑混合着莫名的喜欢。尤其那句令她回味无尽,“窗前的金叶榆已经凋零/枯枝还如风中散扬的长发/仍然对着碧海天蓝的月上中天/想起你/又赌气似地看了一晚”。她想着那个人幽怨兼爱怜地在窗口举头张望的样子,觉得有这样的一个人守望思念真是人生中的一件幸事。她又在另一个杂志上翻到了一篇她的小说,结尾那一段也很触动她。
“小木靠在阳台的门框上望着窗外,夜深了,月圆如明媚完全的少年时光,明天又是七夕,一晃十多年,心里沙沙地,思绪走纸。当时糊涂的事后明白,原以为是不懂得珍惜,现在想来是根本不知道珍贵是何许。以后的事,惟愿一路独力披荆斩棘,筚路蓝缕,待有朝一日,还她一片云山之巅,再一起看云卷云舒,日落日起。窗外,风吹月光,银河粼粼闪烁,他靠在那里睡着了。”
她觉得这里面青春的心绪情迹一点也不做作,也比一般的淡白简单多一些深邃细腻,世间难得的就是这种相通与发现,“木瑶是个多么细腻丰富又婉转可爱的人啊!”原来每个人的心中都藏着一分愿念,如果时机未到还不能够,那也不必嗒然若丧。想来自己前些时有些无谓的时光,如果不是木瑶的帮持,真是一无是处了。她想象着倚窗月下绮思去来然后悄悄睡去的样子,也想去洗个澡,躺在床上休息一下。
窗外雨落沙沙,烟笼雾绕,她在洗漱间的喷头下上下前后搓洗,每一次甩手用力挥出的细小弧度都像是在扔一件东西,而那反转而来的挠拨又像是抓了一些什么过来。她关了喷头,用浴巾裹在身上,简单地擦洗了几下,用手在冰凉的糊满水汽的镜面上涂抹了几下,她的身体一条一块地出来了,肉蔻玲珑。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几滴水顺着额角和眉心滑下,在嘴角那里散开了,她撇撇嘴笑了,镜面这时在雾气的笼罩下又变得模糊了。她从浴室里出来,空气的温度凉了不少。她走到窗前,用毛巾把头发反复地揉搓,吹干了,随手拉山了窗帘,屋里暗了下来,她的天夜了。
晚
她走过床沿,坐在那里,身体慢慢沉了下来,好像一片方糖落入了开水杯中,身躯盈盈满满地张开了。阳历九月底的天津,一场雨,天气凉快了不少,她裹在空调被里,身体慢慢地热了起来,那化开的液体从沉着的杯底又慢慢翻涌了起来。
脑海里一些东西又流水似地流过,水流摩擦着岸壁,哗哗啦啦,偶尔还有鱼跳起,激起一片水花,她坐了起来,拿起那本书,可是看了几页也没有走进去,又打开手机,翻开了微信,QQ,一眼一眼看去,竟没有一个落进心里,仿佛坐在摆满菜肴的桌子前没有胃口却还要都吃上几口。她越来越觉得自己的生活像极了那样的比喻,一阵无聊感像放进浴缸里用作泡澡的热水漫了出来又慢慢变凉。
她从靠着的靠枕上滑了下去,翻转身,右手从脖颈下抽出了一个枕头,放在两个大腿之间夹住。温暖又开始遍布全身,窗外雨声沙沙,像轻声的哄抱,滴答滴答,心里愈发地冷静安适了。雨声和着温暖有力的拍打,脑海里是重重雨帘,雨帘层层蒙蒙,蒙着一个弯弯的拥抱,眼前慢慢模糊起来。她终于一点一点沉了下去,侧着的那只手远远地耷拉着,指尖和手机的那片温凉隔着一指的距离。
“你来嘛,今天你就走了,再见又要很久。”
“累了,你看外面天气多好,快起来,出去走走。”
他光着肩膀,站在窗前,把窗帘撩开了一点,从那小小的裂缝看出去,回头又望了望她,走过来,把她从被子里逃出来了,一把抱起,一个大大的手掌掠过头发,覆在了他的半边脸上,大拇指在嘴角那里轻轻的摩挲。
“乖,快起来。”
“不,你亲我一下。”
一股颤动的热气慢慢地朝她的鼻子扑去,接着两片温热湿润的嘴唇包住了她的略微发干的嘴唇,像是喝了一口半温的水,她的喉结上下动了一下,刚想张嘴多喝一口,那水就干涸了。
“不要,你亲的不够。”
“啊,不要!”
他一把把她抱起,搂进了洗漱间,一股凉气顿时爬满全身,她的睡意全无,只好老老实实的洗漱。
水龙头的水哗啦啦地流着,从盥洗池里漫了出来,慢慢地覆没了她的脚掌,温热舒适。接着一点一点地涨了上去,到了小腹那里,她惊叫了一声。
“怎么啦?”他问。
“没事。”他托着她肋部的手把她整个放下了。水没到了她的锁骨处,她有些害怕起来,呼吸缩紧了,一阵吸气伴随着一阵小小的激灵,仿佛淋头浇了一通冷水。他把她平放在水面上,一手托在她的胸腔下方,一手托在她的大腿根处。
“来,用双手向后划水。”
“不是刨坑,你咋跟小狗刨坑埋粪似的。”
她哈哈笑出了声,想从她手上蹭下来,可是双腿和双手并没有着力处,反而一动,只感她的双手抓的愈发地紧了。
“别乱动,招呼喝到水了。”
“咳!咳!”
她连咳了几声,不停地向外吐唾液,嘴里越来越干,咳声扯得嗓子有点疼。
他游了过来,递给她大半瓶拧开了盖子的矿泉水,她拿过来咕噜噜地往嗓子里灌,感觉舒畅滑润了许多,又笑了起来。
“海水真难喝啊,怪不得人说在海里落难了千万不能喝海水,这喝着一口得用好几倍的水来稀释,那真是越喝渴死得越快。”
他用一只手推着游泳圈,她在海水里又动了起来。
“你别感慨了,泡过瘾了没,过瘾了咱抓紧上去,这海水不能泡久了,不然上去一晒,容易脱皮。”
她一听到脱皮,一个激灵,马上拽着他的手。
“快,快,拉我上去!”
“把你吓的,还不至于这样慌张,今天太阳不算很厉害,没那么夸张,再泡一会儿,我们上去躺一会儿,然后就走。”
她像一只小青蛙在海里被她推着缓缓地游来游去,她有时看看他,他就张开嘴对着她笑一笑。她看向远方,海天交接的那个地方,微微茫茫,黯黯淡淡,什么都没有,只零星地有一个小小的船身在那儿泊着,她心里忽而有些悲哀。她又转眼看了他一眼,他刚好转过头在看着什么,他的手在她背后的力量弱了些,她哭了,哭着又笑了,又看了看他,他正望着她,眼神深邃,饱含感情,那只手在她背后的力量又大了起来。
“我们分手吧。”
“好啊!”
她笑着回答他,并挥了挥手,转过身去走了几步,又回头,可是他还在那里。她走到他的面前,他的脸因为严肃纠结,像一个在秋风中日渐干瘪起皱的柿子,她害怕了起来,眼里的泪已经在打转。
“我们终归是要分手的,我本以为我可以,可是我不可以,我留不下来,在这个城市留不下来,在你身边也留不下来。”
她的眼里已经模糊了,耳朵也像塞进来了厚厚的棉花,她看不到他的已经湿了的眼眶,他的一下一下在紧紧挤向一处的咬肌,他的在颤颤发抖的手。她心里想问为什么,可是脱口而出的是,“好啊,你是认真的,你说过的那些话都算什么!好啊,分就分啊!…”她的哭声大了起来,转身就走,他的手轻轻碰了她的胳膊,被她甩开了,有一句轻微的声音过来,她也没听清。她的心里是一肚子的委屈,越想越伤心,“就短短的一夜之间,她连我的手都懒得牵了,她碰我的胳膊…这算什么!这算什么…!”她一路跑进了住的地方,拉上窗帘,把手机扔的远远的,倒在床上痛哭,枕头上很快就湿了,贴着右边的脸,凉凉的。
她感到有些不适,头有些疼,鼻子很快就不透气了,人格外地冷起来,身体不住地颤动,她醒了。
刚刚那是一场梦,从和她同住一个宾馆跳到游泳馆里他教她游泳,又跳到一起去秦皇岛的一片野滩边游泳,到那天她把她从楼上叫下来说出分手。她很久没梦到和他之间的事了,那些和他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连带着他的人也美好起来,她的心里有些幸福,只一刹那,转成悲伤。悲伤没有梦里那么深,也许是已经哭过,没有了那样的大恸,眼泪只是顺着眼角,不时地滑下一滴。这样的难过很复杂,她甚至有些享受,这里面掺杂的东西太多,她说不清楚,然而有时会怀念这样的时刻。在深夜里痛哭的人足不足以谈人生她不知道,她知道那个人的体验是复杂丰富的,感情不会苍白。
“可是为什么他会在和我分手后不久就又找了一个女朋友呢?”
要是他和她分手,是因为毕业之后面临成家立业以及在大城市立足的压力,是因为他是小城镇的而她是大城市的这种家庭情况悬殊带来的心理落差,是因为他爱自由而对因为年龄际遇所增加的即将到来的无形的束缚心怀恐惧,或者是…她想,他如果跟她解释这些,她可以给他时间给他空间,给他留下好好准备应对这些问题的机会。可是她怀疑他只是用了一个堂皇的借口,来给自己找了一个德与行都无碍的退路,心中愈发得难过起来,这难过慢慢又转成怨怒。
“也许那不是她的女朋友呢?”
她想起了木瑶曾经跟她说过的话,可是不是他的女朋友为什么他会在朋友圈里单独发她的照片,一个男生给一个女生在他的圈子里一个独一无二的展示,即使没有说明看的人也该心知肚明了。
“早知道我就不告诉你了,那时也是我自以为是了,一面真觉得他又找了一个女朋友,所以告诉你,好让你尽快从他的世界里走出来,可是现在又并不这样看了。”
“你想想,谁愿意刚分手就抓紧找一个还深怕别人不知道,放在朋友圈里,然后背负渣男的骂名?”
“而且有一个细节,你们是七月份分手的,她在八月份发了一个说说,转用了《荒原》,‘如果说四月是最残忍的季节,那么六月呢?每一个季节都暗藏着它的幸福与残忍,每一个人都只能默默地分承着罢了’我觉得他可能经历了什么事。”
“你看,我说吧,我在他心里根本就不重要,他七月份跟我分的手,连提都没提!”
她揉了揉有些黏腻的眼角,把身下那个泪水浸湿了的枕头拿开了,掀开被子从床上起来了。拉开窗帘,强烈的阳光刺得她眼有些不舒服,心里忽然怅然若失,是那滴滴答答的雨声和那阴阴沉沉的天气不见了,是那温热用力的怀抱不见了。晴天白日里的人们该是积极向上的,可是她本来在中午刚刚有些积极起来的心在刚刚过去的些事里又落了下去。手腕上那个凉凉的环扣上指针用常常短短的勾连的角度告诉她快三点半了,她又往窗帘外看了看,天色又暗了下来,知道是一片乌云飘过,不久又会是艳阳高照,心中生出了无聊,又把窗帘拉上了。她躺在床上,把《大话西游之大圣娶亲》又看了一遍。
他曾对她说,周星驰是一个伟大的演员和导演,他比他生活的那个时代快了至少十年。
可是她这一遍看下来,仍然不觉得喜欢,她最喜欢的爱情片仍然是《泰坦尼克号》,她和Rose,他和Jack都有些像,只是他没有为她奋不顾身过。
“要是他有那么一次,而不是言语上的畏缩,我也会还她一个坚定不移的。”
“可是男生多数都喜欢《大话西游》,他们都是一样的畏畏缩缩,只好怀念和伤感,我们想从他们那里找庇护,他们先要在我们这里索取坚定不移。”她也受不了至尊宝的油滑,那会让她在事后不知道原来的事与言到底是真是假。
她这时微有了些困意,又看看那两个长短脚步伐总不一致的指针,快五点一刻了。
她把床头的小台灯开了,把一块丝绸的头巾盖在了上面,又从衣柜那里挪来了那把躺椅,放在床沿,用空调被垫在上面,打开那个原本是要送给他的Little Prince木制复古英伦风的小音箱,找到手机打开蓝牙连接上了,播放了一首王菲的《无问西东》,把播放模式点成了单曲循环,在躺椅上躺下了。
窗外,天空上方的太阳在云层边露出了半边脸,炽白的光亮忽然又黑了下来,接着又转亮了。楼下的空地上,有的地方已经干了,有些低洼的地方还积着些水,一个六十多岁的大爷牵着一条金毛走了过去,不一会儿一个五十多岁的阿姨右手牵着她的小孙女也走了过去,小女孩不时弯腰,用手指着地下,那个阿姨看着她说了几句继续拉着她往前走。一辆迈腾发动了,车从停车位缓缓转出,左边的轱辘轧过一个浅浅的水洼,水溅出了一大半,车轮过去,剩下的水晃晃悠悠,在洼底又归于平静。一只麻雀从路边的垂柳上飞出去,翅膀扑扇着上下穿动,太阳完全从云里出来了,天色淡了不少。
七层的那扇朝北的窗户,窗帘依然拉着,台灯微弱的灯光绘出了一个月上柳梢头的夜,她裹在睡衣里的身体在躺椅上迷糊了下去,小音箱的蓝色的指示灯亮着,屋里缭绕着王菲那天高云阔的声音,“面迎啊海上风,在世界之外,在时间之中,无问西东…”她的眼角,一滴泪滑了下来,滑过的痕迹一如秦皇岛那个上午的海滩上,他搂托着她在海滩上划下数字时最后的落笔。
“划出个什么呢?”
“划出个七吧!”
“为什么呢?”
“七和妻同音啊!”
同一天
我停下已经有些酸痛的手,看了看电脑屏幕右下方的时间,已经五点一刻,心里终于松落了下来,今天的工作已经完成了。那只向外勾出的小拇指,有些僵硬和疼痛,我用力地动了动它,“好了,还有几十分钟,不过你已经下班了”我走进了卫生间,把门关上,伸了一个重重的懒腰,骨头咯咯吱吱的响声传到了耳朵里。我岔开双腿,连续蹲下又起,又蹲下,双手按住大腿,上身挺直后仰,把脖子往后使劲靠了靠,然后转了几圈,又低下头,拧开了水管,接水洗了几把脸,整个人又多了些活气。
我走出卫生间,重又坐在椅子上,看向窗外,天已经晴了,心里有些失落。屋里仍然是噼里啪啦的键盘声,这声音却愈发托出一个死寂的氛围,我看看他们都在紧盯着自己的电脑,也扭转了头,重看着它,从口袋中拿出U盘,找到那个名为《流水中的冰渣》的文档,打开,新建了一个Word文档,标上日期,2018年9月24日,大雨,傍晚转晴,我的一天经过了长达十个小时有余的中断,终于重又开始了。
“昨夜雨声绵密,不觉睡去,晨起拉开窗帘,那片草地上已经水淋淋,枣子和无花果经过了雨水的洗濯,反而显出了最本真的老态来。洗漱,煮了点粥,看伊萨克·巴别尔的《骑兵军》,有些篇名很不好记,然而文字和情节处处烙心,寻常的人性在这里没有了处身之地,在生与死的焦灼里,稍微空出的缝隙也只传出急促的喘息。
一手翻书页,一手用筷子快速地搅动白粥,粥转温以后,很快地带着几块饼干,吃完了一大碗。看着时间在小圆的玻璃背后渐渐靠近那个点,心中有些无聊。
出门才发觉昨晚的雨竟是下得那样的大,小区门口的空地上的积水已经没住了在其中行走的人的脚踝,雨还在下,我进去换了双凉鞋。水里四处停着显然是骑到一半放弃的摩拜单车,我一手打伞,一手翻看着朋友圈里的动态,发觉附近不远的熟人在朋友圈里夸领导因雨水给她们放假的良善,心里倒有些羡慕。雨确实越下越大,我也有点不想去公司,可是想到这一天那并不多可对我又并不少的两百来块钱,还是找了一辆共享单车勉强骑到了地铁站。
我没想到这一天好几个城市都下雨了,天津也下了。
…”
我的眼睛有些疼,就把文档关了,拔下了u盘。望了望窗外,黑压压的云层已经退去,留下了蟹壳青的天空,远远的低低压着密密层层的建筑,在靠近建筑顶端那一节,白的让人喘不过气来。这让我想起了在秦皇岛看海的那个天色发阴的上午,不是和朋友去的滑沙中心那次,也不是和着亲戚去鸽子窝的那一次,也不是南戴河游泳那一次,而是在北戴河的一个野滩上。我本想去拍一张照片的,可是又碍于是上班时间,看看电脑,还有十多分钟,实在无聊,就在百度上搜索“哥萨克”三个字。这时脊椎的沉重和眼睛的疼痛又来了,眼睛在屏幕上漫漫地滑着,记在脑中的寥寥。
把工作日志弄好存档,工作内容从桌面复制了一份到E盘里,关了电脑。可惜今天是周三,可惜明天又将是个大晴天,要是今天是周五,或者明天继续着这样的天气,心里又会多一些畅快。
外面已经找不到共享单车了,只好走着回去。看到路边停了一辆特斯拉,牌号豫A65835。
“那不是妈的车么?”
我走上去准备敲门,看到妈靠在座位上睡着了,就不忍心打扰她。一直在副驾驶那儿等。不一会儿一个保安向我走过来。
“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知道他话里的意思,一定猜我站在这里打坏主意,我笑了笑。
“我妈睡着了,我在等她呢?”
他一脸鄙夷和不屑的神气,“好,那我看着呢!”
正好这时我妈醒了,抬头看见了我,很是惊讶,车门开了。
“儿子,妈不放心里,就照你之前发的位置过来看看,本来想等你下班的,谁知竟睡着了。”
我笑着把妈让进了驾驶座后那个最安全的座位,向保安笑了笑,他的表情也和善了许多。
“妈,看你疲惫的,车我来开吧。”
我把车转了出去,鸣了声笛,算是和保安告别。
想到这里自己又笑了出来,妈不过是小乡镇里小学的一个普通的数学老师,哪里又会开车,此时不过也刚回去不久,估计也还没吃饭吧。
我打了个电话回去,简单问询了几句,听到外甥那个小调皮的声音心里踏实了不少。
地铁门口散着几家卖小吃的,臭豆腐的味儿格外地浓烈。一个农妇坐在地铁的入口处,面前的蛇皮袋上摆放着几十个莲蓬。一个卖麻辣烫的正拿出煮在锅里的串串抹着调料,他的孩子蹲在一边正麻利地玩着手机。我至今没有尝过臭豆腐,最想尝试的时候是受了高二班主任给我们放了一个《恰同学少年》中毛润之的蛊惑,可是那时候没有。莲蓬也有好多年没有亲手碰触过了,现在朋友圈里流行发一张含苞待放的荷花,表示着“我自闭了”。时间确实很有意思,如今黄瓜、香蕉、菊花在年轻人的世界里都不单单是一种蔬菜、水果和花朵,唇齿之间的闭合,总沾染着一些邪腻的笑。
地铁站里从我毕业的这一年好像说好了似的,天津、北京、郑州这些我新近去过的城市,无一例外都比从前多了那时没有的海报,××植发。我的心里忽而有些悲哀,觉得我们这帮群体就像是待宰的羊羔,从入大学到毕业,没有一步不被别人算计着,而算来算去又是父母的心血。
和往常一样,在这个站点上地铁,都是没座的。我的对面坐着一个中年妇女,俯视过去的面影非常像妈。
“她现在应该在做饭吧?”
妈现在的工作多亏了在县教育局工作的程叔的帮忙,她本来是高中毕业,也完全胜任这个岗位。本来妈是一个家庭主妇,从我十岁左右的时候就没再跟着爸出去了,一个人在家里照顾我和姐的生活起居。半年前爸脑溢血去世了,留下了算是半生血汗换来的并不多的财产。不过近六十万块钱,稍微打理得当,也够妈的日常用度了。只是爸去世后,妈一个人在家里太过空寂,只姐的孩子偶尔过来由妈领上一段时间,而在陪伴上终究又不算常事。程叔是爸身前最好的朋友,他就在附近的小学给妈找了现在这个工作,每天和孩子在一起,多少能转移她的注意力。这样通过视频,在言语与画面,听与看之间,也渐渐觉出了她确实比从前松快了不少。
爸的去世对于我的生活也是一个重要的转折,恋爱在心里的意思不再是我和她的事了,我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喜欢各个城市的漂了,结婚生子这些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忽而变得有些切实了,工作也不单单是出于兴趣与爱好了。我才发现,年龄渐长的与生活的妥协并不可耻,时时分分的心系他人的奔忙,心中稍有几秒光亮,人生就不算荒唐。
她的脸忽然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摇了摇头,走出了地铁站。路面已经完全干了,想起早上整个路面没在水里的情形,仿佛没有发生过一样。地铁站前黑车司机用地道的河南话招揽乘客,和天津一样,无数在早上骑过来停在这里的自行车都没有了踪迹,我也只好选择继续走回去。
上班以来,已经有好多次这样走回去了,在心里自我安慰道,这样可以锻炼身体,而每每到了屋里,已经晚七点有余。下点面条,或是买张烙饼煮点粥对付对付,随后看看书,或者是看大半节电影,一天就过去了。我也弄不懂自己为什么不买辆自行车,也就几百块钱,尽管每月工资不多,一个人开资到底也不多,房租生活费去下来,还剩有两千来块钱,可每每到买的时候,就觉得有共享单车,就又给自己找了台阶下。可存在着时常会碰不到共享单车的风险,这样早起的时间就不得不提前好几十分钟。有时走早了,只好拐到中途的小公园里坐在长椅上看看书,只是时间的分秒一放进心里,日子就开始紧张起来,紧张的堆叠又转疲惫。有时晚上睡眠不好,早上就睡的沉,为了多睡一会儿就把早饭省了,只匆匆在路上嚼几块饼干。
走到一半的时候,一个在深圳的朋友给我打了个电话,聊的不外乎是生活近况,工作之余,感情的有无苗头。可是心里又都自知,生活无常,生活中的平淡就是幸运幸福,而感情的有无在现实面前已经被能否挡在了身后。
自从父亲去世后,有几个朋友对我的关心较往常密切了点,这件事也像是纽带,把原本已有些松散的友谊又拉紧了。本来大大咧咧的我们,经这一事,忽然觉出了失去的偶然时时存在于我们身边,人忽然又多了些认真诚恳。
其实父亲去世前后的那段日子现在我回忆起来的真实性已经大打折扣,那时的我和现在的我在心境上差距已经太大,尽管我始终是个亲身经历者,但那种感觉再回忆起来,已经冲淡了太多。有埋怨,有痛苦,有困惑,有疲惫,有释怀。这样的情感体验以后还会有,只是不会再有那个人了。
父亲的死说到底对我有一些改变,比如我在上面提到过的那些,那是父亲走后我作为男性不得不接转过来的家庭责任,我再不敢在心里对着他们默默地唱着那句,“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我也终于能在任何一段关系中更多考虑到对方了,所有的和我有关的思虑都不得不往实际的那一面靠了。
我,往大了说还是从前的那个我。只是有一部分和从前发生了断裂,再也不会相逢相连了。
当我一只手在搅拌着锅里的面条时,脑海中依然出现的是她那美好的面容。我这一生中最想做的就是三个职业,学者、厨师和渔民,而每一个角色里都有她的身影。可是我喜欢的东西,她在内心里是不感兴趣的,她的偶尔的靠近,其实也是心不在焉的。
我曾经在我父亲活着的时候无数次地想过以后和她一起的生活,尽管有压力,但是那压力只来自我们俩或者说她的家庭,我的家庭还像是一本田园诗集,安然地摆放在家里的书架上,寒来暑往,任事如常。只是天有不测风云,一场雨,一场火,或者只是一个外人无意的错误,那本田园诗就毁掉了一半,我的心也就再不能在千里之外自由自适了。
我坐在于我而言的多用途的书桌上吃着面,想着和她的一些事,还有一些朋友毕业之后发生的事,觉得自己那样做是对的。这样的收梢,留给她的也许有很多对我的误会和埋怨,然而清楚明白地讲明,她会更多苦与留恋,牵系不断地往前,也许是两相嫌恶。如果是从前,我肯定做不出这样的事,只是经过父亲去世一事,我明白我得考虑自己种下的因由最后所结的果了。
“我觉得我以后和你在一起并不能忍受那种学者的清苦的生活。”
我想到这句话的时候脑海里浮现的并不是她跟我闹分手说这句话的情景,而是那天我看着她和他的父母从一辆车上走下来,我刚好笑着跟她打招呼,她却没有看到我而转身走过。一句嘘寒问暖的话,到了嘴边突遭大寒僵了硬了,然后像一口冷饭哽着嗓子钻了下去。她并没有错,而这一幕,就像当年落下的政治铁幕一样,宣告了我和她的在根本阵营上的不同。
高中的时候读到过一篇小说,很短,但是写出了那种农村出来的大学生与城里人联姻后自身的尴尬处境,当父母从农村到了城市准备去看望孙子时却被挡在了产房门外。那时候我只是个看客,现在到了“奈何人是剧中人”的年纪。
我放下手中的碗,看了看床头边放着的那本中华书局出的《陶渊明集》,心中忽然浮出了那句,“人生实难,死亦何如?”没人能给我答案,就是已经去世的父亲,在走的时候,连一句话都没有来得及留下。
在我还小的时候,有些事是很普遍的,就是到了临近过年的时候,叔父或姑父家经常会有没有年费的情况,那时也弄不懂,怎么在外面一年,到年尾回来会没有钱?现在想起这样的事,敬服的是他们的勇气。我们这一代在一无所有之际,除了依傍父母,没人敢徒一身骨肉去尝试婚姻和家庭。
这时妈打来了微信电话,又问了问这里的天气情况,后来又聊到了我的感情,她还不知道我和她已经分手了。
“煜燊啊,你爸已经走了,我是个女人,也当不成什么大事,你以后要是真娶了那家的姑娘,住的那么远,受了气,我也不能帮衬你一下。你姨她们也这样看,真要是成了,我见天也不放心你。你也大了,该把心气收一收,从附近看看有没有好的,抓紧找一个,别等年纪大了,耽搁住了。你那有两个朋友的女朋友我看着很疼人,要是你能也找个那样的就好了。”
我支吾了几句算是过去了,其实类似的话妈早就和我说过,可是自己的难处也难和她说明。电话挂了后,我顺便又划拉了几下朋友圈,一直滑到早上那个匆匆看过的动态,在图片下空荡荡的点赞评论区补了个赞。现在,她是我朋友圈里唯一一个在天津和柳文月熟识的人。
很久之前,我看见她发的一张和柳文月在一起的照片,也是当时无意,等事后想起来,再进她的朋友圈看的时候,朋友圈那里显示着只展示最近三天。自从和柳文月分手之后,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刚分手的那段时间还互相点赞朋友圈,一段时间后,她再也没在我的朋友圈留下任何的足迹。我想也许是因为八月份那次姐过来看我,我发了张朋友圈送她走,附上的标题是“小姐姐”吧。本来从前我喜欢叫她老姐,她嫌老,可是“小姐”也不行,“姐”太没意思,于是我就想了个“小姐姐”。可没想到现在网络热词风行,我的“小姐姐”也莫名地遭殃。本来分手是正常的事,只是太快就投入另一段,除了让人觉得轻浮,对于曾经熟悉我的人设的她们,应该还多了一层虚伪,也许更甚的还有恶心。
“她会在干什么呢,这一天?”
我对场景的记忆并没有那么的清晰,回忆起来,感受是真切的,可是脑袋里很乱,没有个先后顺序。有一天做了一个梦,梦里大雪纷纷,一栋破屋里,我急匆匆地下楼,脚刚踩离最后一个阶梯,她和我撞了个满怀,我抬头看去,她对我笑得很开心,接着我就醒了,那难过并不亚于当初我父亲的去世。
我做过好几个关于她的梦,有一回梦见带着她去周邓纪念馆,她在门口等我的时候,被头顶上落下的高压线电到了,然后我醒了,脑海里又是她的对着我的粲然的笑容。
还有一回我梦见和她一起在海河上乘船,她刚上去船就开走了,然后她站在船上对我笑,接着船上的人都拿东西掷我,接着我就醒了。
我从抽屉里拿出了那包上次过来的时候在车站买的烟,点燃了一根,想起她,又点了一根。
放弃她,就像放弃去南开读研一样,其实几个朋友都给我说出大可不必如此的理由,我也觉得有理,可父亲去世了,我觉得那是我必须要完成的仪式。
我在烟火和短暂的回忆里慢慢理性了许多,打开电脑,插上U盘,打开《流水中的冰渣》那个文件夹,继续写在公司写了一半的日记。
“近十点,前无事,见琐。窗外又开始零星地落起了小雨,也许是雨的缘故,我莫名地想起她,数次。思念并不是好事,抽了几只烟。
不知那里的天气怎样,还有她。
从前的事,细数起日子来也不过两个月,可仿佛是过了一辈子一样。闭上眼,她的面容上的五官已经记不起来了,只一个模糊的影,一个飘渺的记忆。
在生活之外,她是那么美好。可是在生活之内,我赶不尽那些随时而至的委屈。她就是一朵雪白凝脂的白玫瑰,她属于山野晨露,而我,已经不是那个看山的人。
要是假我几年,事业有成,兜兜转转,她还是她。可是我哪里能有这样的幸运!
每一个雨夜,当思绪如蛛网将睡意的墙角攀满,心事如蚊蝇纷纷落网。我小心地沿着那根缘向已逝之情的细线爬去,伊人的躯体完整静默,我和她的所剩,随着时间的角落越来越逼仄,只留了彼此蚕食的非此即彼。
当两个人的世界已经远远相隔,才觉得祝福和诅咒一样的虚妄,我对她,她对我,都不再重要。未来人生际遇的好坏与否,我们都将独自面对着自己的生活,如果再见面,抑或偶相知,不嫉羡,不可怜,不问往后,不谈从前。
可是一切都会像翻过去的日历一样不再重要,而每一张写有七字的挂历,又会在我平淡苍白的生活里闪过一道幽暗的光,海天之间,我想你望。
2018年9月24日晚”
我在结尾打上“文月,爸,想你们了!”,又一一删除。此时十几平米的小屋在微明的灯光下静默无声,我走过去关了灯,屋子暗了下来,窗外仍有隐隐约约的灯光,雨声已经小到似有似无。我在床上躺下了,不得不从日记的思绪里出来,思考着第二天的工作,在脑海里把结构和内容大致安排好,又想起一件事,忽而起身,摸到手机,把闹钟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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