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井

作者: 雨润天泽 | 来源:发表于2020-03-03 18:34 被阅读0次

            第一次见到九爷是在一个傍晚时分,我们几个小伙伴步行从邻村回来。一路打打闹闹,也就是这时,九爷从水田走出来,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的腿上吸满了蚂蝗。我们连忙跑过去看,既惊奇又慌张。九爷似乎没有感觉,他不紧不慢的坐到地上,拿出烟袋,装上烟丝,拿出火柴把烟锅里的烟丝点着,然后吸了几口。在烟丝的一明一灭里,烟锅开始变烫。九爷拿着烟杆,用发烫的烟锅对准蚂蝗,蚂蝗在惊慌失措里“嗖”的一下从九爷的腿里缩了回来……

            九爷家门口有一口老井,是个辘轳井。井上的摇把是木头的,成年累月的使用,摇把变得光亮异常。九爷打完水,提着水桶回家了。我一个人慢慢来到井边,身体在外面藏着,只把头探到井口,井不深,几米的样子。井壁上似乎都是青苔,也许只是暗淡的光线让我产生的臆想。井底的水晃荡着,我脸部的倒影在水的晃荡中有些变形,滑稽的让我想笑。这张滑稽的脸不能一直看,会让人产生眩晕的感觉。

            我从小就怕晕,赶忙把身体绻了回来。我直起身子,感觉身后有动静,我转身一看,是九爷在看着我。他表情里有些生气,“不怕给你掉进去。”

            我连忙跑过去,“九爷我帮你打水吧”我殷勤的说。

            “算了吧,你掉井里,你大还得找我要人呢。”九爷吧嗒着嘴里的烟袋。

            我开始在九爷家门前的树下玩,不一会儿,小伙伴陆续到了。我们围着坐在板凳上的九爷开始央求,“九爷,再讲一个故事吧。”

            听了我们的央求,九爷眼神顿时生出了神采,“咋弄,再讲一个,”九爷磕了磕烟锅里的烟灰说。

          “好,再讲一个”我们异口同声的说。

          九爷清了清嗓子,“话说在隋唐年间,太原府李渊有个儿子叫李元霸,此子天生神力……,无道昏君隋炀帝杨广被十八路反王困在了四平山,命李元霸前来救驾……李元霸锤振四平山……瓦岗山上有个傻小子名叫罗士信,在四平山上和李元霸相遇,两个傻子比拼力气,一是三下,最后不分输赢,……这段书叫做一猛会一杰。”

            九爷讲的神采奕奕,我们听的津津有味。末了,九爷说,都回家吧,你大们该说我把你们带坏了。说完,转身回家,在“咣当”一声的插门声中,断了我们再听一段的念想。我们就在井边玩耍,直到家人喊叫着吃饭,才不舍而归。

            九爷老伴死的早,他还有个儿子参加越战没有回来。一个人秉气的活着,不需要政府帮助。靠着几亩水田养活自己。他最大的乐趣就是和孩子在一起,孩子们最大的乐趣就是听九爷讲故事。九爷脑子里有非常多的故事,每次都不带重样的。九爷脑子里当我故事如同老井里的水一样,取之不完。

            村里听九爷故事的孩子一番一番的,最早的都已经结婚生子了,小的还如我们这帮流着清鼻涕的小木大们。我们在农忙的时候也会跑去帮九爷干活,卖冰棍的小贩不失时机的推着他的冰棍箱在田间晃悠。九爷从他贴身的布褂里拿出毛票,一人一个凉彻透心冰棍,我们干的更加欢实。

            九爷不吃冰棍,而是从桶里舀出一瓢井水,痛快的喝过水饱,然后意犹未尽的发出“哈”的一声。好像喝的不是水,而是酒。

            没有孩子们在身边的时候,九爷很安静,坐在井旁,“吧嗒吧嗒”的吸烟。老井也很安静,但是细听,你会听到有东西掉入井底的“噗通”声。这扰乱不了九爷的沉思。

            后来,村里开始改造自来水系统。村民兴高采烈,再也不用去挑水了。村民热烈的呼应着,水缸也省了,想喝水对着水龙头一拧就可以喝啦。

            九爷并没有高兴,当村支书来到家里给九爷说的时候。固执的九爷说我家不要自来水。村支书也是听着九爷的故事长大的,也非常尊重九爷。他说,九爷,有了自来水您老就不用天天打水了。老井没有防护,您打水的时候也不安全呀!九爷就是不同意。

          当全村都用上自来水时,村支书给九爷家门前留了一个接口。九爷,您啥事想用就我说一声,接个水龙头就好了。

            九爷就是不用,他依旧自己打水。九爷已经年迈,腿脚也不利索,时常谁经过,看到九爷打水就帮一下,顺带劝一下九爷。九爷仍旧固执。

            和九爷同时代的五爷说,那是老九和她媳妇年轻时一起打的井……

            九爷一直念着九奶奶,但他从来没有说过。在九爷身体还硬朗的时候,也有人提议给九爷找个老伴,九爷都拒绝了。

            九爷真的老了,傍晚,九爷无神的坐在老井旁边打盹。我从井旁走过,怕他着凉,叫醒他。九爷,我给你点袋烟吧。我拍拍九爷说道。

            九爷从睡梦中醒来,“嗯?不抽了,医生不让抽啦,再抽就去找你九奶奶去了”九爷说话已有些吃力。“孩儿,没事,你去忙吧,我再坐会儿”九爷摆摆手,示意我走吧。

            九爷继续瞌睡,我喉头有些发紧,眼眶有湿润在打转。九爷如即将燃尽的油灯,宛如豆粒的火苗在风中摇曳着,也倔强着……

            那口老井如同九奶奶,一直默不作声的陪伴着九爷。

            倔强的老人终于倒下了,当我来到九爷家时,九爷已经有些时昏时醒。当人都到齐时,九爷突然来了精神,他拉着村支书的手说,“蛋儿,九爷拜托你一件事。”村支书忙说“九爷,您说吧?”

            “九爷不想火葬,都烧成骨头渣了,你九奶奶该不认识我了。”九爷用祈求的目光看着他口中的“蛋儿”。

            村支书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众人。众人也看着村支书,“蛋儿”从众人的眼光中读懂了大家的意思。

            “九爷,您没事,好好休息别多想,即使真有那一天,这事包在我身上。”村支书带着笑意,故作轻松的说。

            九爷的请求真不是一件小事,那是殡葬刚刚改革,要求必须火葬,绝不允许土葬。村支书从众人的眼光中得到了一种心照不宣的承诺。

            那天晚上,九爷说了一声,你九奶奶来接我了,你九奶奶还是当年的样子……再后来,九爷嘴巴无力合上。“蛋儿”喊了一声“九爷”。九爷不再吭声了。众人只是默默流泪,没有人出声。

            世上从此再也没有九爷了,他终于去找他念叨了大半辈子的九奶奶了。在九奶奶的老坟上多了几捧新土,多了几堆焚烧纸灰。

            九爷的葬礼,村人心照不宣,都知道怎么回事,只是村人从不提起。

            那晚 ,老井的井把无缘无故的断了。再后来,老井被填平了,是大家一起填的,是那帮听着九爷故事长大的孩子一起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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