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依在这个世界上很孤独,也很自在。
事物之间的联系以线的形式被他感受到,甚至链接在他身上的线上传来的恶意、好意、痛痒等等感觉都能被他感觉到。这逼迫他不去陷入人际关系的囹圄,使得他不会被这些关系束缚,却也使得他的朋友很少。
但对于乔依来讲无所谓,因为他习惯了自己的这种状态。他知道,有些重要,是因为拥有,并不是因为注定重要。所以有些人的价值连城对于别人却一文不值。当然,也有一些反过来,因为尚未拥有,所以十分重要,那是一种渴求。
上了高中,乔依仍是另类,仍是孤独,仍是自在。他在别人的眼里什么也不是,因为总在别人眼前匆匆闪过,是不入眼的风。
阳光又一次来到城市里,叩醒一个又一个的人。
清风吹过的街道上,晨练的人各行各的路。
立在路灯旁边的乔依已经看着路对面一个小时了,还拿着一个本子记录着什么。实际上他如此行为持续了一周,他观察的对象,是堆在两栋大楼之间的狭缝的一卷深绿。那里面,过这一个流浪汉。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病情”越发严重,已经不仅仅是能以线的形式感觉到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了,而是能更直观的看到它们。无数的透明丝线交织遍布在他的视界里,纵横交错的线中还流淌着各色的微光,将一切切割得光怪陆离。
这使得他不得不戴上眼镜,只有有所隔绝,这些线才能从视界里暂时消失。
他从小就想将这些断裂了会带来痛楚的生命里剔除,为此不断研究着这一种没有过先例的异样。可至今为止,病的源头并没有找到,所有的一切都只是自己的总结和猜想。他在同样破碎的家庭里倒是发现了几本笔记本,似乎说明了在他出生之后性情变得古怪的两人对于他的病知道些什么,可,三个人有如天堑般的隔阂。
在他印象中,三人之间相互的言语沟通都不超过十句,甚至他感觉父母看他的眼神,如同在看一种死物。
突然走神入了回忆的乔依拿笔在小本本上敲了几下,最后将无意间写下的话划了。他们在乔依有能力独立生活的时候就相继走了,这一条线索已经无可深究了。
在乔依摘下眼镜,将注意力集中在那个流浪汉身上的时候,视界里面的其他丝线还有其中的微光开始变得及其透明,不再会影响他视物的程度,只留下那一卷深绿上还连着寥寥几根线,并且那几根线变得可以被乔依触摸。
细的“交集”多是路过的人,他们厌恶的目光下意识就刺到上面,星星点点泛灰的微光便随着细线出现,进入流浪汉的体内,和其中的白色微光碰撞湮灭。其中一根比较特殊的来自于乔依,因为他的注意力主要集中于流浪汉身上,所以那根线是细线中最粗壮的一条,约是其他细线的三倍粗,其中流淌着代表“冷眼旁观”的蓝色微光。
粗的“关系”只有两三根,能看见上面布满裂缝,一种下一面就会碎掉的样子,里面几乎已经没有了微光,无论哪一种颜色。乔依估摸着那是流浪汉在世上仅存的亲人,而他们也几乎要忘记世界上有这么一个人了,或者以为他已经死了。
这是一个极其棒的实验对象,旁人不会将注意力放过来,身上的线不多,很容易就完成“将对方身上的线全部切断”的实验目的,而且,这会令他的心理负担变得很小。
切断线并不是难事,他曾经就弄断过细线,造成的结果就是会令使细线出现的人有一瞬间的晃神,然后忽略对方的存在。这个能力算是乔依从这病中得到的为数不多的福利,他经常用这能力迟到。
乔依也有想过,如果是一个普通人突然在某一天获得这能力,可能就不会称其为“病”,反倒可能觉得自己是茫茫人海中绝无仅有的幸运儿,度过最初的茫然期之后,偷偷隐藏着自己的能力,安然度过一生;又或者将自己视作救世主,利用这份能力去做一些大事。
他太清楚这份能力的威力了,如果去当警察,他能顺着线侦破很多案件,包括从刚死不久的尸体上摸线(乔依在医院得出的结论,粗线不会轻易断裂,即便死亡)揪出凶手,就好像某部电视剧拍的通灵警察、或者能和食材聊天的厨师一样,让那份能力通过自己的职业绽放出不一样的光彩。
但也因为过于清楚,他才视其为病,视其为灾难。丝线断裂会带来痛楚的这一点,使得他懵懂的童年十分痛苦。这能力谁爱要谁要,他是受够了。
当然,他也想活着,所以他还活着。
一星期的观察,他已经将一切谋划了许多遍。在想象中,他就这么轻轻地穿过还没有什么车辆驶过的道路,到那卷深绿旁边,然后伸出手。
先是粗线,只需轻轻一捏,便破碎在风中;紧接着是细线,如有些韧性的蛛丝,需要用一点力,搓一下,拉扯一下——这个过程一定要迅速而不引人注目,确保清晨本来就不多的人不会将注意力放过来。
顺着已经经历了无数遍的预演进行着,开始之前的紧张和不安早就消失了,他感觉就是如此平静而轻易,只不过到最后一步的时候,他还是停住了。乔依的右手中指、食指还有大拇指已经搭上了最后一根、他们之间的连线,只要再稍稍用上一点力,他就能知道最后结果了——可他还是停住了。
因为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了猜测过数次的,一个结果。
在无数个预想中,乔依有想过这些线尽断的话,这个人将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别人将看不到他,听不到他讲话,也触碰不到他。除非乔依在断掉的丝线消失之前,将丝线接回来,否则……
乔依也有想过,细线断掉也没什么,只不过一时间双方会忽略别人的存在,但粗线一断,就代表双方的关系断了,轻则双方互不认识对方,想不起来对方在自己的生命里担任什么样的角色,重则旁人也不知道这两个人以前认识。
而他现在所想到的,他最不愿意面对的一个结果,就是对方会死。
如果他对于微光的数种猜测之一——“白色微光代表着生命”是对的,那么,失去所有丝线的人将会面临白光不能流通的情况,导致白光变质,最后致死。至少受到恶意攻击的,或者被冷暴力的被孤立的,再或者存在感不强而自闭的那些人,他们跟病患一样,体内的白光或多或少都有杂色,透露着“不健康”的气息。
所以乔依犹豫着,他甚至有一瞬间觉得,这是一场众目睽睽之下的谋杀,这将会是一份歹毒的能够神不知鬼不觉杀人的能力。
这也使得他更加厌恶这个能力。
诚然,能力只是能力,正邪与否都取决于使用者,可,乔依信奉着人性本恶,特别是通过那些丝线看到这个世界。他知道人的恶面十分深刻,无意识间犯下的恶行,因为无知造成的恶果,抱着善意做出的恶举,多得多得多。
乔依能够预见,拥有这个能力的人会做出什么举动,而且他会觉得这些举动并没什么,甚至可能还会自我标榜正义。乔依现在能够遏制住自己,但并不代表以后不会突然失去理智,又或者觉得现在的坚持一文不值。
所以他犹豫着。
如果他今天轻视了一个生命,即使再微弱,以后会不会轻视更多的生命,为了自己日后的某一个目的?又或者会拿捏得清,人与人之间的不同之处?
乔依凝视着那一根线,里面的泛着冰蓝的微光随着他的犹豫不决明灭着,他甚至能从手指上感受到透出来的寒意。这让他想起来手指搭在流淌着灰光的线上的时候,那种刺痛感。
最后,乔依还是掐断了那一根线。
他感觉自己的三根手并不是捏着一根线,而是流浪汉的脖子,一点一点的用劲。
他的心里突然抛出了一句话——世界上其实只有此刻,以及其他。
对错与否,永远限制于一个人的眼界,正邪之分多数是狭隘的慰藉。
在不同的尺度下,一切都会有不同的定性,对错黑白善恶有着不停的反转。
而在足够大的范围中,一切都微不足道,一切都毫无意义。
宇宙中沧海一粟的地球,时流间稍纵即逝的文明,都脆弱得毫无意义。
挫断线的一瞬间,乔依想了许多,但他知道一切都毫无意义。
流浪汉从深绿中翻出,长叹了一口气。
他身体内最后一点白光顺着那一口气尽数消散,他看了一眼乔依,然后又躺了下来。
那一眼,没有细线出现。
乔依在那里又站了许久,路过的人用异样的、疑惑的目光还在给乔依带来痛痒,可流浪汉的身上,再也缠不上线了。
2018.12
写了一个周末,最后一个晚上虽然删改了一下,但还是很臃肿。
一直想找到核心的点,但一直凭着感觉铺述。
还有一章。
中间有想过,其实自己写的这个故事毫无意义。
除非出现在一个大长篇里。
……虽然这的确是大长篇的一部分,但短篇的形式出现,还是有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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