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花事
昨日清晨,我听从朋友的建议,重新选择了一条晨跑路线。拐出小区路口,沿着逼仄的糙石台阶,踏上一条仅容一人宽的黄泥土埂。穿过土埂,便可以爬上湘江大堤,便可以边跑步,边欣赏秀丽的沿江风光带了。
而在这两三百米长的土埂穿行中,我的两侧全是狭长的菜地,在断壁残垣中开辟出来的菜地。拆迁户拿着赔付款搬到新区去了,但是,有一些老人眷恋故土,仍然在这一带生活。这一垄垄的菜地,或许就是老人们开辟的吧。
空气潮润,气温不冷不热。新春的泥土上,弥漫着薄若轻纱的雾。而在这山的半坡,萝卜花长得半人多高,顶着洁白的小花,向四周张望;油菜花是黄灿灿的,黏黏的花粉正迎风飞舞;蚕豆的茎绿得青秀,矮矮的,还不到半尺,像群居部落,一堆堆簇拥而立;豌豆的藤蔓细细的,藤尖开着奶白色的花,似刚睡少女的眼;莴笋苗叶片狭长,暂未没有长出茎来,大概还是少年当时;土豆发出的新苗,绿得可爱,一定是吸足了地底的基肥,正蓬勃而长……
居住在城市中心,这一畦畦的菜地确实少见。春的气候,给这些作物注射了最科学、最营养的成长激素,它们像竞赛一般,你追我赶,抽叶、拔节、开花、结籽……在荒野里招摇过市,在鱼池岸边拳打太极。
从这些曾经熟悉的作物旁边边路过,鼻孔与口腔里,全是春天的气息。一种大自然独有的蓬勃气息,如律动的春潮一般,直逼我的鼻眼,勾我的魂魄。让我的记忆,从冬眠的土壤里倏地复苏。
不远处是鳞次栉比的水泥城城堡。而记忆的那头,却是广袤的田野,温暖的家园。是儿时纯真灿烂的农村时光……
我的故乡是武汉西郊最偏远的湖区,是长江外滩围垦出来一片国营农场。老家的房子现在依然清晰可记,三间低矮的瓦房,蹲在河堤之下。房子虽然小不起眼,但是,坐北朝南,通风向阳,前后敞亮。宅后围起约半亩地,算是我家的后花园。屋后正中,有三棵水杉。主茎笔直笔直的,像一把把锋利的刺刀,直插湛蓝的天空。
园子右边角落,靠近茅房的地方,有四五株楝树。歪脖斜枝,枝叶繁茂。一到夏天,开出一种淡蓝色的花,像一团团的蓝色云雾,有着梦幻般的可爱!
园子的四周,起了深深的槽沟,以利老宅下雨时排水。沟边插了小孩子胳膊粗的杨树枝。两米来长的杨树枝插土既活,因为有水的滋养。三五年的光景,原是光秃秃的一截棍子,便能长成枝叶婆娑的一株绿树。四月间,是杨树最柔美的季节,枝如散发,妩媚如烟。四月南阳风起时,杨树开始扬花,花如棉絮,满天都是,连地上都铺了一层细细的绒毛。
与杨树相关,有我们男孩子最爱的游戏。将细细杨枝,连枝带叶编成个一绿色的花冠,箍在女孩子的头顶上。然后,折断拇指粗细的杨枝,抽掉里面白色嫩茎,只剩一截绿皮的空壳。捏在小手上,吹响亮的口哨。——绿枝的味道,春天的曲子,就这样撒在晚霞满天的放学路上。
因为杨树枝柔软性极强,巧手的博士(木匠)便常用它做靠背椅子。锯子锯断,凿子凿空,剥皮去叶,三弯两弯,两袋烟工夫,一把散发着绿本植物味道的斜背靠椅便已做成。
我家园子院墙的左上角,栽着一株万年青。那是我在放学路上,从河堤上挖到的。当我移植到自家园子时,它高不盈尺,粗不及我的大拇指,呈细叶稀疏状,像营养不良的幼儿。2001年,当父亲将老宅卖给别人时,这株万年青已长成海碗大小,树冠足有两米以上。严霜当头,凌寒傲骨,仍是一身绿意葱茏。——他是园中真正的棒小伙、大丈夫!
老家的旧房子,连着那片园子,浸润着我三十多年的温馨记忆。任时光流水,穿越整个童年、少年、青年。
园内多树,树下的间隙,母亲会点种几粒蚕豆,栽下一畦春韭,或者种下两兜南瓜苗……
而少年的我,也学母亲,挖坑填苗,扶叶培土。比如在杉树的边上支架搭台,种上一株成年葡萄树。葡萄是冬天栽下的,寻不到一片叶,只有豌豆大小,毛绒绒一团团的萌芽附在枝的侧面。那灰褐色的枝条,看不出一点生命的迹象。“它能成活吗?会不会水土不服死掉了呀!”于是,将细细的梢头折断,亲眼所见,青绿色的断口,沁出汁液来,才放心离去。
我少年时,最大的乐事便是候弄这些树、这些菜、这些花。少年时,我最喜欢的季节,是春天、夏天,是这两季的每一个清晨。
春天的清晨,起床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直接跑到后园去。一一探望它们,瞧它们又有怎样的新变化。
春季到了,葡萄枝上的叶子慢慢舒展开来,初展的叶是红褐色,然后淡绿,然后深绿。叶片之上,缀着清亮的露珠;叶片之下,是弯弯的嫩嫩的根须。
少年花事葡萄树的旁边我种了几株美人蕉。有开红花的美人蕉,还有开黄花的美人蕉。蕉若美女,我最在意的却是她嫩绿的叶。
美人蕉抽起叶来,可比葡萄快多了。大概两三天就能长一柄翠绿的新叶,每一片都几乎蒲扇大小。叶脉分明,绿得鲜亮。清晨,晶莹如透明玻璃一般的露珠,在叶掌上滚动,渐渐直坠落到叶柄深处。小手抚在嫩叶上,如绸缎一样的光滑。新叶也会触在我的鼻尖,于是乎,一种天然的清新的植物芬芳,直沁心脾。那感觉真好!
南瓜藤蔓枝叶肥硕,四处攻城掠地,像个不讲理的山大王。它的身体,每天都是全新的。前两天还匍匐在美人蕉下,这时候已攀上两尺多高的院墙。又大又黄的雌花已经萎去,一只玲珑而天真的小瓜,已傻乎乎挂在栅栏之上。
少年花事在这些作物群落中,夹杂其间还有乌红的鸡冠花,黄灿灿的太阳花(其茎细嫩如绳),羞答答的含羞草,枝叶蓬松的小青柏……
我家的园子里,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种了十多种我喜欢的花草植物。隔壁的张伯老是取笑我,说我是个没出息的男孩子,净种一些花花草草,全是换不来油盐的东西。我可不理那一套,依然我行我素,将农家花卉,奉为至宝。从小学五年级到初二,大概有三年多的光景,我都在植树种花,专心花事,乐此不疲!
身在农村,家大口阔,家境是那样的贫寒,但是,那些润透着泥土芬芳的葡萄枝条,那些缀着闪亮露珠的美人蕉叶,那些顶着黄灿灿朵儿的太阳花花茎……曾经怎样装饰过一个少年甜美的梦境,又是怎样谱写一支儿时快乐之歌——那种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的真实与单纯!
成年之后,读到希腊神话。书里说安泰是大地之子,他从大地上汲取了无穷的能量,并与大地建立了一种血脉相连的联系。
而我,这个纯正的农民的儿子,有关农村的记忆,有关花草树木的故事,如春天里的南瓜枝蔓,蓬蓬勃勃,始终萦绕心怀,必将伴我走向人生的终点!
“儿童的智慧,在他的手指尖上。”
苏霍姆林基认为,学习和劳动的结合,就在于干活时思考和思考时干活。每一个少年都要在好几年的时间内,受到这种创造性劳动的训练。凡是经过这种创造性劳动训练的学生,都能自觉地避免去背诵不理解的东西。
——我很庆幸,因地命所囿,在自觉与不自觉中,少年时便接触到这种劳动的训练。让我对大自然的颜色与状态,有了更生动而深入的感知。现如今,物质生活高度发达,现在的孩子,生长的环境,已与我的少年时代有天壤之别。作为互联网时代的原居民,他们沐浴高科技的芳泽,远离了劳动的艰苦。只是,很难呼吸到大自然纯净的空气,很难感受泥土的真实。在虚拟世界,似乎更能逼近那院子里“四角的天空”……
20190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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