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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敕勒歌》:(二十七)

卷二《敕勒歌》:(二十七)

作者: 旧文字 | 来源:发表于2017-12-25 23:58 被阅读0次

    高殷从昭信宫出来以后,越想越是觉得不安。若伯父当真是为李昌仪所害,那么他一定要亲自去向才能放心,若是求证无果,就再回去同长恭从长计议。

    “可是我一个被废的君王如今怎么再能擅入禁宫呢?那里住着的可都是几位先帝的遗孀,贸然进去只会招来非议。我还是须先去找太后通融,也不知太后而今还是否愿意见我?”

    虽是犹疑不定,高殷最后还是无从选择,只得先去圣寿堂,借着向太后问安之名,将事件查个水落石出。

    而圣寿堂的朱门大开着,太后娄昭君早就衣着盛装坐在殿前,欢迎她这个落魄的孙子。

    高殷的心里一阵感动:“祖母到底是还惦念着我这个不肖孙儿。”

    就在他站在门外失神的片刻,耳旁传来太后娄昭君宏亮清正的嗓音:“阿奴 ,还愣在原地干什么?门口风大,也不怕感染了风寒,快进来快进来。小翠小羽,快生起火来。”

    无需火炉取热,高殷胸口自然而然地生出一股暖意。他走进殿中,对着娄昭君恭敬三拜:“济南王殷拜见太后,祝太后圣体康隆,福寿无边。”

    “既是进了这道家门,今日我祖孙俩,以家礼相待便可。”娄昭君的声音还是如常的威严,脸上却不自觉有了笑意。

    高殷一见到祖母娄昭君端庄的神态,就不自觉地联想起母亲方才的样子起来。祖母与母亲同是世家大族的贵女,年轻时虽比不得母亲国色天香,但亦是名闻一方才貌双全的媛女。祖父生前,她是贤良淑德的妻子,夫妻二人始终相敬如宾。为人又具才识,不仅能够助其处理内务,在论及用人治国之时也常有妙计相建。祖父死后,她作为家族的长者,支起了教化子孙的重任,对待晚辈均是严慈相济、不偏不倚,高氏各人,不论品性优劣,为人如何,对她皆是爱戴有加.....她...决不至于像母亲一样,替她的兄弟子侄谋官求爵,爱好财货、收受贿赂,更不会有方才那样轻浮失态的时刻。

    “阿奴?阿奴?你在想什么呢?怎么老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是因何事烦心?”
    高殷一脸窘态,匆促应道:“回禀祖母,没…没什么。”

    娄昭君用节杖敲了敲地面,叹道:“苦啊!道人,你会因为那日之事记恨老身吗?”
    高殷初时不知所措,想了好久,才知祖母说得原来是废黜其位、扶立六叔为新君一事。高殷心中早已坦然:“不会的,殷儿也知道,当日祖母乃是无奈之举。”

    娄昭君缓缓舒了一口气:“懂事的孩子。阿奴,不是祖母刻薄你,你数年经营,已经是将国家拉上了一条不归路。年轻人,有些自己的想法总是自然的,可是操之过急反而会伤了筋骨。你别以为你六叔是针对你,他若不如此做,魏国的覆灭就是前车之鉴呐。你看,他才登基不过数月,就将国家治理的井井有条、外强内安。我扶立他上位,也是为了你先祖的基业考量啊!”

    娄昭君说的话,恰也是高殷最近一直在苦思的。六叔即位以来的励精图治、政通人和,他确实是看在眼里。他一开始想承认而不愿承认,现而今终于释然了:齐国的皇位,确乎是由六叔高演来坐更顺应民意。而他当年所颁行的那些新政,只是看起来美好的蜃景,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幻想。除了徒增内斗、耗费国力以外,别无他用。而新旧官吏,不论是汉臣还是胡将,在他们眼里,所谓的改革只是精包细裹下的赌具。众人或是将自己的荣华富贵、或是将自己的满腔热血全然压在上面,而他这个执政者,完全不懂平衡,一直在受他人的意志左右,只不过是被当作一个愚蠢的庄家受戏耍而已。

    娄昭君继续说道:“我难道不知杨郎是真正的忠义之士吗?可他必须死,他若不死,那些个鲜卑勋贵如何自保?你有心裁汰冗官,肃清风气,用心不可谓不善,可你登基不过数载,立势未稳,如何便可大刀阔斧?便是你祖父当时那样的声威,也不敢如此托大。”

    高殷低头道:“也怪孩儿愚妄,一时血气上涌酿成大祸。自己论见识论手腕,哪里及得高祖皇帝的万一!”

    娄昭君听明白了高殷这番话里多少还带着少年赌气的意味,是带着些不服气的,淡然一笑,继续晓之以情道:“阿奴,祖母再给你讲件事,你便能明白了。当年你祖父欲西征宇文泰,就是在那沙苑之役的前夕,文肃公杜弼 其时被征任为相府法曹行参军,临战之前,正是仰赖将士同心戮力杀敌争功的时刻,征备物资、作战动员少不了有些腐败滋生。杜弼见此、义愤填膺,他进言高祖皇帝说,必须得先除内贼,而后才可以讨外寇。高祖问“内贼是谁?”杜弼正色以对:“诸勋贵掠夺万民者是也。”高祖不答,命军人皆张弓挟矢、按刀举槊夹道帐外,再令杜弼外出视之,杜弼走出账外,穿行在一把把锋利的刀刃和尖锐的枪头组成的阵列之中,刀刃距他脖颈不过毫厘之差,枪头离他头骨只隔几缕发丝,杜弼每走一步都汗流不止,每呼出一口气都颤颤巍巍。高祖这才命人将武器收起,晓喻文肃公曰:“刀虽举不击,槊虽按不刺,汝犹顿丧魂但。诸将士身触锋刃,百死一生,所图者,富贵耳。将士视功名如性命,而奖赏穷达皆操于吾一人之手耳,民之贼耳,国之士也!万死犹且不惧,又岂会忌惮你一人定下的法度?若我如卿所议,一一细究,到时候这战场之上的锋芒,不知要对准那头了。”杜弼登时大恐,顿颡谢曰:“愚痴无智,不识至理,今蒙开晓,始见圣达之心。”而后的乾明之政变,可不正应了高祖当日的预言吗?列皇从前仰仗的那些武人,都拿起武器来反对你了。可惜啊!杨丞相!有杜辅玄的清正,却没有他的通达。”

    高殷垂头丧气,他确实是诚服了,心头也不知该如何去辩驳:“这么说来,我当初的治贪之政就真的完全错了吗?难道任由他们鱼肉百姓就是最善最妥的做法了吗?唉,或许是的吧,但若是让长恭重行旧路,当他行走在刀丛剑棘中的时候,一定不会有丝毫的畏怯。他的肉身刚强可以无视血光的溅涌,可他的心智却脆弱得不能禁受一点怀疑的声音!多么可怜啊他!”

    娄昭君抬头望眼,仿佛又看了当日昭和殿外至亲相残的一幕,杨愔血淋淋的人头被放置在精致的玉盘之上,还大呼着无罪。她叹了口气:“杨令公为国赴难,虽是天定,亦在人为,其可哀也欤?更可怜那杜辅玄,为国朝尽忠半生,最后却是无端枉死!”

    娄昭君一席感叹,高殷的心里又泛起了一层酸腥和自责:“父亲晚年酗酒成性,奸人便趁其酒醉之时,以谗言相诬。父亲因而一怒之下,派人去往海州将其斩首。不久酒醒,痛悔不已,复遣使者追回成命,可惜忠臣已殁世,人间再无杜辅玄!唉,为何那些清白之士,就算他们慎言慎行,将一切不义的念头、奸邪的祸根都从心头拔去,可还是防备不了造化的捉弄!长恭啊,你呢?你纵是上天的骄子,可谁知这天父会不会有瞎眼的一天!他向来优待他所生的劣子,却对家门的英秀刻薄至极!”

    “阿奴,你在担心什么?”娄昭君看着心事重重的高殷,充满关切地问道,“你是不是在感怀自身了?其实啊,做个逍遥的散王也没什么不好,人生于世,难得是找正自己的位置,我知道你这二十年里过得不快活,你那父亲….唉.....阿婆向你保证,延安 他不会对你不义的,我从小就看重这孩子,我明白他的为人。”她还以为高殷是因人事的兴废无常而联想到自己将来的命运。

    “祖母,罪人不是在担心我自己的安危,我是在替长恭忧心。”

    “噢?”娄昭君奇了一声,关切的神色由浅渐重:“长恭他怎么了?”

    “前些阵子,晋阳宫里的事祖母听闻了吗?”

    “什么事?老身从未听闻过有何异动?”娄昭君不由得心慌起来,有一种对自身威望失去控制的感觉,原来她这个素来爱护的六子高演对她也是有所隐瞒的。

    高殷将那日里发生的事都对娄昭君细细说了,娄昭君大惊,站立起来,用龙头杖指着高殷大斥:“糊涂啊!你们两个!怎的如此莽撞,叫延安生了疑心,叔侄嫌隙顿生,日后该如何收场!!他与那事有什么关联!?也不知你们是从哪里听来的疯言疯语。”

    高殷语塞,吞吞吐吐地说道:“回…回禀太后,是九…九叔。”

    娄昭君浑身颤抖,身子佝偻往前倾倒,她一只手紧紧攥住自己的胸口,仿佛快要呕出血来。另一只手按着节杖猛烈地抨击着玉石板,仿佛要将整个宫殿都摇动:“老天啊!你为什么要对一个孤寡老人这么残忍!难道她此生所见的惨剧还不够多吗?难道她所生的骨肉一个个都没心没肺吗?难道血肉亲情和皇权比起来真的一文不值吗?你们耍弄的那些小伎俩,尽管去折腾!尽管去残杀!尽管去这样折磨一个垂死的老人。把她的血肉抽出分离,任她的心肝互相绞杀。她就眼睁睁得看着这些不肖子一个个死了,都死了!我也就无牵无挂了!贺六浑 啊,我只是没脸去见你,你生下的都是龙子龙孙,我却把他们都教成了毒虫凶兽!”娄昭君说完,脸色忽然变得苍白异常,一根根晦暗的筋脉像细长的蚯蚓一样爬满了她的脸颊,终于,这位高贵的老妇人摇摇晃晃地、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任一大滩淤血从嘴里呕出,将宝座周围布置成了仿佛凶杀现场。

    高殷至此才明白,祖母的身强体健都是强撑出来的,她想在晚辈面前保持优雅从容的家长仪态,也是为了省去子孙们替她的身体担忧。可是啊,却没有一个人关心她的心伤,关心她的愿望,就是为了让族员和睦,让儿女亲爱。

    高殷自责极了,他把所有的罪因都归结于自己的言语过失,匆匆忙高喊御医快来。“住口!谁都不许叫御医来!”娄昭君一声大喝,震慑了整个宫廷,所有人都不敢妄动,只是跪在原地听候太后的旨意。

    “你们不是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吗?好哇,老身今日就说个明明白白!你们剥开自己的内心看看,看看到底有多少是出于激愤蒙蔽了双眼,多少是因为私欲而捏造事实!”

    高殷急了,他明白现在自然是太后的身体要紧,不是任其情绪激动的时候,可他正想开口婉言劝阻,就又被太后粗暴地打断:“听下去!杀害我儿高澄的凶手是那名叫兰京的厨子!这件事情背后没有人指使,没有阴谋,没有诡计,有的只是国仇家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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