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
有一片雪花落在了曹彬的鼻子上，立即化作水滴，从他的鼻尖滚落到他颌下的黑须上。
他仰起头来看看天，黑云似乎就在自己的头顶，雪花慢慢由柳絮变作鹅毛。
“下雪了。”曹彬似是在自言自语。
李丹媛自内屋出了来，她走起来好似猫儿，身形极优雅，步履极轻盈。
她的包扎的手里捧着两件貂皮大氅，先小心仔细给李从嘉披上一件，又出了院来，跪倒在曹彬身前，双手将另一件大氅捧在曹彬眼前。
“你不必跪我，快起来。”曹彬接过大氅，伸手在李丹媛腕上轻轻一托，把她扶了起来。
“天凉了，披上吧。”李丹媛柔声道。
曹彬扭过头冲李丹媛点头笑了笑，她亦是浅浅一笑，眼角却有一点泪涌出。
他知道，她不想离开这里。
看着她脸颊上的泪珠，曹彬觉得很心疼，可是他却无能为力，一股无力感袭上他的心头，只好任凭着她流泪。
一滴，
一滴，
她的眼泪好似屋外的雪，有情却是凉。
脸上的冷涔，原来也是他的泪。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流泪，却一定不是为了他爱的那个女人。
——她是从不在外人面前流泪的，即便有人把刀架在她的脖子上
——不知道怎么，知道芳仪已死时，心里并没有太多悲伤
——大概这些年来，我已变得凉薄了
——我该去随便找个女人，像仲旬那样
——他说，天底下的女人都是一个样子
——天底下的女人都是娼妇
——那一日，我就该杀了她
这时他心里忽觉得刺痛。
——她也像天底下的那些臃肿肥胖，涂满了脂粉的女人一样，看见光顾的男人，就会卖了自己
——她有一张李家人的小巧而精致的脸，有江南女子的水一般的皮肤，有一双迷离空洞却也温柔的眼睛
他醉了，虽然没有喝酒。
掀开勾栏的门帘，屋里暖烘烘的，烂木地板上如羊群般挤坐着许多女人，这些女人身上都没有衣衫，坦胸露乳，一见来人，一个个都低下了头
来人长了一张丑陋的脸，脸上堆着猥琐的皱纹，几乎把眼睛鼻子全都包裹了起来，只有一张如碗口般大的嘴张着，口水似线珠般滴在衣衫上，胸前湿漉漉的紧紧沾黏着肚皮，却摆了一副故作平淡无奇的表情，实际却似是帝王般的睥睨众生
大概那些神仙都是这样的一副模样
宝相庄严不过是信徒给自己的一点安慰
佛亦是人，佛亦有七情六欲
佛亦会爱女人，会被女人爱
楼梯上一个赤裸着上身的女人摆着胯扭下来，示意他可以随意选取那些如羔羊一般的女人
他对那些庸脂俗粉没有兴趣，头昂起来，看见悬空吊着的一个巨大的鸟笼
笼子里一个女人两条腿扭在一起坐着
她长了一张李家人的小巧精致的脸，她的皮肤香温玉软
她扭捏着，看着那男人痴痴地发笑
她笑得很美，像个无邪的孩子
——天底下的女人都是一个样子
——天底下的女人都偏爱那样的男人
他踩着祥云飞过去，把她从笼子里拉出来
他们的姿势很优美，渐渐地由两个人变作一个人
他们在空中旁若无人的交媾
他冷冷地看着，笑着，那一剑迅捷无伦，他们二人死得没有一点痛苦
佛最是外强中干
佛亦是天地的奴隶
曹彬觉得自己的头很痛。
既然如此，何苦要去苦苦地爱别人，何苦要苦苦追寻那一点虚无缥缈的自由
因为从来便不曾有过自由，连日月星辰都不得不按照既定的规则运行
人呢？
人亦在依照着天地早已计划好的路按部就班地前行，直到死亡
——不能去爱女人
——不能去爱朋友
——不能去爱自己
——不能去爱自由
——只有遵命
——遵命
——遵命
——遵那些劳什子的狗命
他觉得自己的头更痛了。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想下去了，除非他想发疯。
强敌将至。
凭他与李从嘉二人之力，当可与他一敌。可看看如今李从嘉的样子，只怕连之前功力的十之一都没有。
他的刀，劈不开耶律信的头颅。
他的剑也不行。
——要是恶来在这里就好了
——恶来
——恶来
曹彬想起裴恶来便不自觉的苦笑起来。
他仿佛能看见自己的笑容，他觉得自己笑的很丑。
（2）
“二爷，您在想什么？”
李丹媛的话将曹彬从醉意朦胧里拉了回来。
他低头看看她，这时她的手臂上已挎了两个包袱，一并交到曹彬手上后，忽的在他面前跪下来，颤声道：“二爷，国主就承蒙您照顾了。到了汴梁后，请您尽力保全国主的性命。”
“刚刚便与你说了，你跪别人我也不管，只不必跪我，快些起来。”
李丹媛站起身来，慢慢靠近曹彬，低声说道：“只要您能救得他一条性命，我愿一辈子与你为奴为婢，您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允。若是您想要我，我……我便从了你也不妨。”她说着，脸上已红透，声音渐低。
曹彬忽的怒从中来，抬手打了她一记耳光。
曹彬自己也不知道用了几分力，只是看见李丹媛重重地摔了出去，趴倒在雪地里，半天都没有起身。
时间好似浮游的微尘，随流动的空气缓缓而行。
李丹媛挣扎着爬起来，低着头从曹彬身边快步走过，却见李从嘉早已站在了屋门口。
“姐姐，对不起。”李从嘉拉过李丹媛的手，轻抚她红肿的面颊。
她埋首垂泪，轻轻地抽泣。
——对不起
曹彬在心理说，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其实，她不是那样无耻下贱的女人，她只是为了救从嘉
——就像那天，芳仪救恶来
——那个高傲刚烈的女子，竟然主动在我面前宽衣解带
——我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可是，我忽然觉得很恶心
——或许那时，我便不再爱她了
——可是为什么，我仍然不能停止想她
——那个婊子
雪仍在下。
“天凉了，让丹媛多带些衣服吧。我已经让仲询把霓裳楼里你养着的裁缝和锦缎料子都带到船上去了，我记得你身上的衣衫裤袜都是只穿一次的。”
“丹媛这次不和我同去。”李从嘉冷冷道。
曹彬讶异地看着李从嘉，他觉得不可思议，这二十多年来，即便是他大婚当日，李丹媛也未曾离开过他身边。
曹彬终究没有问他为什么，李从嘉也没有解释，他们只是那样站着，任凭落雪盖上他们的头发。
“现在走吗？”曹彬问。
“走！”李从嘉道。
“其实，你不一定非要和我去，你可以带上丹媛和梅雨，换个地方，去过普通人的生活。”
“我不愿那样活着。”
“可是，你之前不是一直都想那样吗？”
“那个时候，我没有选择，大哥李弘冀要杀我，我只能自保，父皇兵败难逃，我只能继位。”李从嘉深深叹了口气，“我不做皇帝，又能做什么呢？”“其实，我早已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唉，我又何尝不是可有可无的人啊
——天底下的人，又有谁比谁更加重要，不过是自我麻醉罢了
“走吧，耶律信来了，恐怕我们都会死。”
李从嘉眯着眼睛看着天，道：“我不在乎。”
他把大氅往怀里拉了拉，大步而去。曹彬也只好跟在他身后，随他一起离开。
曹彬走出几步，转身看看，李丹媛似乎真的没有跟来，却见大殿这时已燃起了大火，火光在漫天大雪中变作血一般的红色。
——那几个女人，芳仪那时即便未死，这时也葬身火海了吧
李芳仪这时已经将一头乌发剪去，穿着一件青布直裰，刚刚脸上的愤恨、无奈和不甘，已全部化为了笑
她看着自己的哥哥，笑声不止
李从嘉二指如风，她轻轻倒在了他的怀里
“力士，带她离开这里”
那个如小山般的中年汉子把一床新锦被披在背上，李从嘉把她放到了他的背上，他用丝巾裹住了双臂，轻轻扶着她的腿
“六哥，你杀了他”
李从嘉显得很不耐烦，嘴里嚷着“快走”
“六哥，我不走，我不像你这样软骨头，你把我送走，我也会自杀”
冯力士看着李从嘉，不敢迈步
“快走！快走！”李从嘉连连喊道
“六哥，你是个王八”
李从嘉忽的发了狂，发足在李芳仪背上狠狠踢了一脚
这一脚力道极重，李芳仪连同冯力士一同飞了出去，足撞断了三根金柱
李从嘉走到李芳仪跟前，把冯力士踢到了一边，拔出了李家祖传的金刀
李丹媛哭着挡在了李芳仪和李从嘉之间，她双手握住了刀身
刀刃切破了她的手掌，她的血自凹槽里不停的流
李从嘉的眼神黯淡了下来，他茫然看看四下，垂下了头，出了大堂
李芳仪的背脊已被踢断，奄奄一息
李丹媛小心抱起了她，把她放在了床上，从李从嘉书桌上的隔层里取了一粒“五黼”塞进李芳仪嘴里，她渐渐有了微弱的气息
……
李丹媛回到内屋，见李芳仪的额上流着豆大的汗，脸因为剧烈的痛苦而扭曲
她用锦帕拭去她的汗，握住她的手，在她耳边柔声道：“放心吧，他已经走了”
李芳仪使尽气力眨了眨眼睛，笑了笑
“你也可以和他去团聚了，他就在那里等着你。”“其实，他心里一直都有你”
……
曹彬觉得心里有什么被抽走了，一时间仿佛成了行尸走肉。可是同时他又有一种大仇得报的快意。
他们都死了。
——她不是我的，至少也没有给了别人
——她现在成了灰烬
——她永远都是我的
（3）
李从嘉和曹彬一前一后走回到观佛寺后园的小门那里，门依旧开着，可是空气中弥散着一股浓烈的臭气。
门很小，仅容一人通过。曹彬听见李从嘉的牙齿发出低微的咯咯声，看着他的背影在不住地颤抖。
曹彬忽然想到了江湖上让人闻风丧胆的一种毒药——牛头旃檀。
——怕不是大理段思平来了
曹彬心道。
“从嘉，发生了什么事？”
李从嘉进得后园内，指着园中一株原本已枯萎的树上盛开的山兰玉花，原本清新高雅的白色花朵，这时却变成了紫红色，芬芳馥郁的醉人香气也被刺鼻的臭味取代。
“这个就是旃延和尚。”李从嘉道。
曹彬曾经也听人说起过，甚至亲眼所见受了伤中了毒的宝藏大师。听说，这牛头旃檀和依兰两种毒药，被大理人称为“段氏双宝”，却都是天底下最厉害的毒药。依兰毒性剧烈，人只要在身上沾了几滴，不出半个时辰便全身腐化为黑水。那黑水腥臭无比，却是培育牛头旃檀的绝好肥料。
“这山兰玉花就是旃延和尚？”曹彬哑然道。
“不，如今这山兰玉花便是闻名天下的毒花依兰，空中的臭气才是旃延和尚。”李从嘉道。
“旃延和尚的功夫我刚刚已见识过，可算是当今十大高手之一，段家人除了段思平外武功大多平平，纵使有天下奇毒，也断不会这么轻易就要了他的性命。”曹彬对李从嘉道。
李从嘉向曹彬使了个眼色，道，“恐怕，他早已在这后园中等候着我们了。”
没有人能逃过李从嘉一双重瞳，曹彬已然会意，段思平这时便藏在那树后面。
曹彬气运督脉至百会穴，只觉全身微微发热，手上劲力忽的大了几倍，一出手便用上“德充剑”，使上了“阿含”中高深精妙的剑法。
段思平纵使不用毒，也没有几个人是他的对手，段家“七梦神功”博大精深，他如今也已练至第四品境界，武功已不在耶律信之下，曹彬实在不敢大意。
漫天红光之下，一人中剑倒地，曹彬也觉意外，段思平怎如此不堪一击。他敛定心神，收剑入鞘。
细看那人模样却是十分年轻，绝不会是段思平。
“这人，怕是段思平的小儿子，段思雄。”曹彬对李从嘉道。
“段思雄是段思平最宠爱的儿子。”李从嘉亦道。
“你一早就知道，对不对。”曹彬冷冷道。
“我不知道。”李从嘉看着曹彬。“我看错了。”
曹彬心里知道，李从嘉是决计不会看错的，他的一双眼，可以在五丈之外看到一只树上的苍蝇，又怎会瞧错了人？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
“不必理会已死的人了，我们便继续走吧。”“你说的，耶律信就要来了。”李从嘉口中说着话，忽的感觉头晕目眩，再看曹彬，已栽倒在了地上。
原来空气中弥散的臭气，也是至毒之物，曹彬刚刚使剑杀人，毒物吸入过多，因此比李从嘉先倒。
这时树后转出个人来，模样却与刚才被杀的小子一样，一见李从嘉，嘻嘻笑道：“便是南唐国主，常胜将军，也不免着了我段思雄的手段。”
（4）
我接到舅父的旨意一人从晋州去太原府有人说帝王剑在太原府出现他让我去把剑取回来可是自大唐天宝安史之乱使“帝王剑”便已遗失我记得宝藏大师和我说过那时江湖上有一个厉害的道士名叫至元道长本是李淳风的师父他说大唐遗失这等神器原本五百年江山已去了一半
帝王剑不仅仅是一柄剑而已
可是到如今已没有人知道那把剑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了
骑马
骑马
我一路都在骑马
太原府外种着一排一排的柳树
初春
柳树刚刚抽芽
柳树下站着一个白衣男子
我驱马到他跟前
见他天生一副重瞳
我想我大概知道他是谁了
这位兄台前面可是太原府
他点了点头
兄台可也是去夺剑的
他摇了摇头
兄台可是江南李氏六公子
他笑了笑不置可否
我叫曹彬如今在江湖上还没有什么名望不知能否和公子交个朋友
我从来没有朋友也从不和别人交朋友
我心中只是失望
想来也是
生于帝王之家又怎能看起的寻常百姓
马蹄声纷乱
来了许多人手拿各种兵器将我和他团团围住
看他们衣着不像江湖人士倒是宫里侍卫打扮
这事和他没有关系
他说
他现在在你身边就和你有关系
马上有人说
杀一人是杀杀一万人也是杀我们不在乎多杀一人
马上有人说
他笑了
笑得很美很温柔
笑得好像江南似水的女子
他拔刀
刀身在阳光下射出一道金光
他一瞬间砍断了那人的马腿一瞬间割去了那人的头颅
然后他好像在柳树下跳舞
似是兰陵入阵曲
白衣金刀辉映
刀剑之声激越
血似漫天繁花飘落
血落地
一曲已罢
只余遗声
只闻悲凉
他眼中尤有泪光
金色光华不在
他转身盘腿坐下
口中喃喃颂咒
南无阿弥多婆夜
哆他伽多夜
哆地夜他阿弥唎都婆毗
阿弥唎哆悉耽婆毗
阿弥唎哆毗迦兰帝
阿弥唎哆毗迦兰多
伽弥腻
伽伽那
枳多迦唎娑婆诃
我知道他颂的是往生咒
我从他的眼里看到了佛性
刚刚心里还在怪他狠辣
这时却生不起气来了
可是我却很疑惑
他是在杀人
还是在度人
杀尽了天下人
也便度尽了天下人
天下地下唯我独尊
（5）
李从嘉在颂往生咒时
有一少年缓缓而来
他亦是一副江南美人面孔
却是明眸细目
比李从嘉更甚了三分
好快的刀
好俊的身手
他和李从嘉说
他的声音温柔如细雨
这位小兄弟是
我问
我叫裴恶来
他笑
我心里一惊
广阳县的神剑少年
若是他也来夺剑
我恐怕不是他的对手
可是我不相信这样一个如女人一样柔弱的少年
会有江湖传说的神乎其神的剑法
我叫曹彬
曹大哥好
为何叫我一声大哥
因为你比我大
他笑弯了腰
你不怕我是恶人
如果你是恶人我就杀了你
可惜你不是
恶人不会有你那样的一双眼睛
他似乎能看透我的心
从我的眼睛里
你也是来取剑的
他问
我点了点头
我想你一定争不过我
那倒未必
三招
只要你能接我三招
我就不和你争
我还要全力帮你把剑拿回来
我心里道
好大的口气
你先出招吧
他说
我使出阿含剑法第一招
这一招我已练过千遍万遍
剑气将抽芽的柳条一条条卷起
每一条柳条都可以杀人于无形
我想
他纵然天纵奇才
可遇上这样的剑法剑气
也绝无破解之理
阿含剑法本就不是人间的剑法
没有人可以破解
我也不欲伤他
便只使了三分力
可是他的人忽然不见了
他的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手
他的剑尖已抵住了我的咽喉
为什么他的剑那样快
我纵使练过了阿含剑法
这辈子也不会是他的对手
原来
我以为自己已可算是天下的第十个高手
原来
我却是个废物
（6）
我中了毒
我似乎躺在什么地方
很冷
身体很酸痛
丹田里提不起一点内息
依兰的毒
我睁着双眼却不能视物
我感觉自己的躯干在一齐腐烂
我只剩下自己的思维
我只能想
回忆让人痛苦
可是我依旧只能想
在这个世界上什么都会腐烂
唯有时间
和魂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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