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出院回家之后，想尽办法康复，一年后感觉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是越来越衰弱。在获得政府的护理补贴那天起，她决定躺平，从此开始为自己的后事做准备。
她把自己的金戒指、金耳环、金项链钱摘下来，要分给我们姐弟三人。我说不要。她说自己用不到了，交给我们做个念想。她叫我把她的四季衣服整理好，把那些羊绒大衣，羊绒毛衣等比较高档的衣服分别送给姨妈、姑姑、以及她的朋友。她说，这些衣服比较贵，都是你们帮我买的，我平时舍不得穿，只有作客的时候才上身，总共也没穿过几回，大多有八九成新，现在送给她们，她们会念我的好，等我没了再送，她们会忌晦。
母亲是个爱漂亮的女人，喜欢打扮自己，脑梗后半个脸没了表情，左嘴角止不住地流口水，笑起来两边的脸不协调而显得丑。身体坐在轮椅上，总是向右边歪斜，父亲用一条黄绸带把她绑在椅上，在她胸前打一个蝴蝶结。那天她很高兴地对我说，“村子里来了一个拍照的师傅，专门为老年人拍照，一张照片50元，不用换衣服，只要在平板电脑上选一款模特，拍出来的照片就是模特的身体我的脸，你爸也拍了，照片已经送来了，在我们的房里，这就做我们的遗像。”
我走进他们的房间，看到桌子上相框里的照片。两人的头像有美图过，皱纹少了，老年斑不见了，还好失真度不大，但身体的违和感非常明显，他们俩的身体选择的是典型的绅士淑女范，母亲穿着黑色的毛衣，脖子上是一圈珍项链，蓝色外套，父亲是白衬衫配蓝领带、黑西装。这样的照片，就像旅游景区制作的皇帝皇后纸板招揽游客拍照一样，新奇一下可以，怎么能当遗像使用。
我想带他们去照相馆拍照，父亲说，“不用麻烦，你爷爷奶奶的遗像都是人死后，请村里的画师画的，有点失真无所谓。我和你娘的照片虽然身体是假的，但头像是真的，我觉得蛮好。我俩现在的身子还拍不到那么挺拔，照片上西装领带看起来蛮精神。”
我让他俩坐在一起，用手机连拍了几张，然后站在他俩的身后，叫弟弟帮着拍了几张我和父母三个人的照片。
父母合影的照片很少，小时候我见过他们的结婚证，像奖状那么大的一张，上面有他俩的结婚照。照片上母亲圆圆的脸，细长的眼睛，两条乌黑发亮的辫子挂在胸前，体态丰满，微笑的嘴边有一小酒窝。父亲是小分头，国字脸，浓黑眉一双大眼睛流露出忧虑，好像担心拍不好照片的表情。照片上看得出母亲是个性格活泼的人，而且有些泼辣。父亲长得高大帅气，但在母亲面前有点自卑，觉得她是下嫁了，所以一辈子能够容忍她的蛮横无理。
结婚时父亲没有一件象样的衬衫和棉衣，冬天没有一床垫被，粗布床单下铺的是稻草。祖上虽然传下来楼屋瓦房，一半的木楼板换成粮食吃掉了。母亲看着一贫如洗的家没有怨天怨地，而是下决心要赚钱。母亲很会理家，她从娘家要来一只山羊，买了一对兔子，还喂养了两只猪，十几只鸡。她剪下的羊毛用碱水泡，开水煮，然后纺成毛线，织成毛衣给全家人穿。这种毛衣虽然暖和，因为没有脱脂处理，羊毛会穿透内衣直接戮到皮肤，痒痒的，很不舒服，但也让村里好多人羡慕。鸡蛋舍不得吃，全换成盐、酱油、味精。
母亲节省着过日子，一块破布，一根稻草都觉得有用。父母下地干活的衣服是补了又补，布丁叠布丁，直穿到补不起来时，她拆开所有布丁和破布，用面粉调成浆糊，把破布一层层浆在一起，扎鞋底用。我穿破的衣服，她从来不给妹妹穿，而是想办法在破的地方绣朵花，她说对三个孩子要一视同仁，不能老大总穿新衣，老二只能穿旧衣，这对老二不公平。太小了、穿不下了的旧衣服拆了，洗干净，烫平了收起来，这些布总有地方用得上。
母亲的愿望是要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但在集体种田的时候，有本事也发挥不出来，家家户户都在过穷日子。她只能在稻草上动脑筋，每天下田前用木郎头捶熟一捆稻草，吩咐我们搓绳，放学后需在割满一篮子草之外，还需搓完一挎绳子 （两个钉子相距两米，绳子在上面绕三十六圈，然后两端缠绕成一个大麻花，称之为一挎）。她下的任务很重，根本不给我们玩的时间，往往搓完了绳子天已经黑了，我拿出课本做作业，她便会喝斥说，“日不做，夜摸索，点灯不要钱啊！”我只能默默地收起作业本，让奶奶明晨早点叫我起床，早点去学校完成作业。
那个时代农村的孩子没有出路，除了当兵就是推荐工农兵大学生，所以父母都是把孩子当劳动力培养，读书是不要紧的事，孩子逃学也没人管，孩子学干活比什么都重要。五六岁的小孩子学割草，七八岁学做饭，十一二岁学拔秧、插秧，割麦子、稻子。孩子们觉得劳动很自然，就是学校的老师也把学生当成劳动力，我们学校的操场原来是稻田，学校发动学生挑土，硬是填高了二十公分，成了一块标准的体育场。
我在学校拿到五好学生奖状回家，母亲没有怎么高兴，我在校办工厂干活得到五元钱，她名件得在人前人后说，“我家大娟成绩好，课余时间老师叫她去校办厂烫塑料袋，一个学期拿到五元钱了。”赚钱是她高兴的事，找草包，织草帘，制蚕网，她总能找到赚钱的机会。关上门，一家人日夜劳作，每个人的手上都伤痕累累，我的手指上也总是缠着橡皮胶药，手心里的皮磨得嫩肉痛，终于我家的生活慢慢地好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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